第十八章:“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金锁、冷香丸与金玉良姻
在脂评本《红楼梦》及其后三十回佚稿中,宝玉、宝钗的“金玉良姻”既是二人情缘发展、演变的产物,也是作者巧借其化身——癞僧、跛道于冥冥之中预先设计、安排的结果。尽管既有的红学评论,对钗、玉二人的婚姻给予了无以计数的诋毁与谩骂,但经过本书前面十几章的阐述,我们现在却可以知道,在曹雪芹的笔下,宝钗与宝玉的关系却远不像这些后世的拥林派评家所描绘的那样相互疏离、格格不入,正好相反,钗、玉二人在愤世、出世的思想意志层面上甚至有着“较诸人皆近”(脂砚斋语)的精神本质!钗、玉二人的婚后生活,非但不像很多诬钗者论者所诅咒的那样“没有夫妻之实”(见周汝昌《八十回以后的宝玉宝钗》)或者什么“终无好的余音留下”(见黄世平《〈红楼梦〉薛宝钗诗谜谜底是什么?》),反倒是充满了夫妻之间的恩爱!套用脂砚斋的话说,二人婚后“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而且夫妇二人的“谈旧之情”,还是前八十回中惟恐洩漏的“文章之精华”(见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不仅如此,我们现在还知道,曹雪芹之所以要为钗、玉二人安排这么一场“金玉良姻”,归根结底,又是为了让宝钗承担起引导宝玉“悟道”出家,推动其复返大荒的重任。事实上,也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作者干脆在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8回的标题诗中,告诫那些妄自诽谤“金玉良姻”的拥林派读者闭嘴“莫言”——正所谓“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是也!那么,曹雪芹又为什么要安排宝钗来引导宝玉悟道、出家呢?《红楼梦》全书围绕着宝钗引导宝玉出家这一最终的结局,又设计出了那些颇具神秘色彩的象征意象呢?对于后一个问题,看过脂评本原著的读者肯定会首先想到癞头和尚送给宝钗的那件金锁,还有“冷香丸”药方。而更为熟悉原文的读者又多半会想到宝钗那如同“雪洞”一般的居所——蘅芜苑,以及宝钗初入贾府时所居住的地方——梨香院。再进一步,可能还有极少数眼光敏锐的读者会从“曹雪芹”这个名号中发现作者同他笔下宝钗形象之间的神秘联系!但这些神秘的象征意象,落实到小说中又有哪些具体的内涵呢?在全书的框架结构上又发挥了哪些实际的功用呢?恐怕绝大多数读者对此还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至于前面我们所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只怕在笔者之前还从未有人进行过认真的探究。因此,本章我们就来重点讨论一下这一系列关乎《红楼梦》全书题旨的疑问。不过,鉴于本章所论述的内容较多,牵涉面较广,我们将分为四个小节来进行具体阐释。第一小节《“顽石”与“金锁”:重新定义下的金玉良姻》,我们将从讨论脂评本中顽石神话与神瑛神话之间的关系入手,站在全书神话框架的高度,分析癞僧、跛道为钗、玉二人设计“金玉良姻”的必然性。第二小节《“热毒”与“冷香”:宝钗的愤世出世之路》,我们将辨析宝钗的“热毒”之疾与“冷香”之药的具体内涵,并以此为契机,追溯宝钗愤世性格和出世思想的形成之路。第三小节《“离相愿”与“恒无怨”:以法爱成全大道》,我们将对宝钗所居住过的蘅芜苑和梨香院进行意象解剖,通过对《红楼梦》中红、绿、白颜色三鼎足的探讨,来说明宝钗的法爱之心和胜似佛妻耶输陀罗的精神境界。第四小节《“宝钗分”与“曹中晶”:虽离别亦能自安》,我们将探讨“宝钗”这一人物名字的象征意义,追踪“曹雪芹”这一作者名号跟书中宝钗形象的神秘关联,并回到本章的标题之上,来总括前述全部内容。正如本书《弁言》部分所言,本章的论述将大量涉及佛、道等宗教思想和宗教文化,但这并不代表笔者信仰这些宗教或者赞成其教义,仅仅是为还原《红楼梦》的本来面目而已。关于这一点,还望诸位读者在阅读本章时多加注意。
一、“顽石”与“金锁”:重新定义下的金玉良姻
如果我们要站在全书神话框架的高度,探讨癞头和尚为宝钗、宝玉设计“金玉良姻”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的话,就必须首先从脂评本中的顽石与神瑛两个神话说起。按,在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第1回中,作者一口气向读者讲述两个神话:其中一个可称为“顽石神话”,大意是说: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炼成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巨石,用去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剩一块不用,乃弃置于大荒山青埂峰下。这石见众石俱往补天,独自己见弃于娲皇,则不免生出悒悒不平之气。一日,偶有一僧一道游经此处,谈论些人间荣华富贵的事情。这顽石便动了思凡之心,忙央求二位仙师携它下凡,往那红尘间走上一趟。二位仙师听后,齐声劝阻,告诉石头,这人世间的一切终究不过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怎奈此石凡心已炽,经不住它的再三恳求,二位仙师只得施展法力,将它变作一块小巧莹洁的美玉,携它进入红尘,投胎入世。后来,又不知经过几世几劫,那石头复归于大荒山下。石上刻满文字,已是字迹分明,编述历历。此即其补天无望,幻形入世的一番经历。这些文字,后来又被一个“空空道人”抄去。这便是如此一部《石头记》的由来。另外一个则可以称为“神瑛侍者”。此神话出现在甄士隐的梦中,亦由那一僧一道之口转述而来。讲的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草。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之,绛珠遂得以脱却草胎木质,修成一个女体。后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绛珠遂要求也一同下凡,将自己的眼泪作为酬报,偿还与神瑛。只此一段公案,便引出“一干风流孽鬼”,也要同赴凡尘。那一僧一道便趁此机会,将那块顽石也“夹带”了进去,让它也有机会下去“经历经历”,“受享受享”。——两个神话,各有各的情趣,各有各的风致。单独来看,都不失为构思优美、意境悠远的小故事。然而,作者将这样两个神话一并放在小说第1回中,却明显会带来有关全书男主角——贾宝玉的身世紊乱的疑问。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是,贾宝玉究竟是那个顽石的后身,还是那个神瑛侍者的后身呢?假如贾宝玉的前世就是神瑛侍者,整个顽石神话在书中会看去十分多余,形同赘疣。甚至,连《石头记》这样一个赫赫有名,广有影响的书名也不免动摇。可如果贾宝玉的前身并非神瑛侍者,而是那块石头,则又免不了会产生新的疑问。正如俞平伯老先生当年所质疑的那样:“两个故事平行,交而不叉。绛珠自以眼泪还侍者甘露之惠耳,与顽石又何干?”(俞平伯《致1980年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这确实不是一句话两句话所能够说清楚的问题。
对于这样的问题,可能有的读者会觉得不以为然。在他们的印象中,顽石不就是神瑛侍者么?而神瑛侍者不就是贾宝玉么?三者原本就是同一人,有什么必要辨析得那样清楚呢?但笔者却不得不提醒这一部分读者,他们有类似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受了程高本篡改原文的欺骗。而回到脂评本的原文之上,任何人都不难发现,曹雪芹其实是把顽石与神瑛的区别讲得清清楚楚的!以下是甲戌本第1回中有关顽石神话的一段原文: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U]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U]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甲戌本第1回,划线部分为甲戌本独有文字)
再来看甲戌本第1回中有关神瑛神话的那一段原文: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对半。(甲戌本第1回)
对照以上原文,我们很容易看出顽石与神瑛根本就不可能是同一个人。顽石原本材质粗蠢,体量巨大,是一块“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巨石,被女娲弃置于青埂峰下。虽然它“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有情有感,能言能语。但毕竟太笨重了,并不能自己移动。直到癞僧、跛道二位仙师施展法力,将它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算是有了灵气,它才有被“夹带”进太虚幻境,然后下凡投胎的机会。神瑛则完全不同,他原本就拥有太虚幻境中的仙职——“赤瑕宫神瑛侍者”,不仅来去自由,还颇有点闲情逸致,懂得浇灌一下花花草草,让她们得以久延岁月,修成女体。他要下凡“造历幻缘”,也是自己直接去“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用不着一僧一道前来帮忙。如此一民一官、一粗一细、一蠢一灵的两个人又怎么能是同一个主体呢?但上述那一部分读者又为什么会产生顽石与神瑛就是一体的错觉呢?这是因为《红楼梦》除了甲戌本以外的各版本,均丢失了有关顽石神话的最为关键的那四百二十九字(即上述划线部分文字),而这种现象又被程伟元、高鹗所利用,最终导致了曹雪芹的原意被颠覆和被篡改。
按,据研究,上述甲戌本第1回的划线部分文字在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原本中,原系一页之两面。当脂砚斋试图将甲戌原本誊录为己卯原本和庚辰原本时,就因为多翻了一页而将其漏抄。而为了使夺漏部分的上、下文在字面上能够衔接通顺,脂砚斋在晚期整理的时候,又仓促补入了另外十一个字,使得比甲戌本晚出六年的庚辰本(庚辰本以后的诸本在此处均与庚辰本大同小异),在这个地方被替换成了这个样子:
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U]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U]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庚辰本第1回,划线部分为庚辰本另外补入的十一个字)
这么一补,字面上倒似乎是通顺了。但如果仔细辨读,其情节上却显然留下了一个极大的漏洞——它并没有交代那一僧一道在“席地而坐长谈”的时候,所见到的这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与前文中所叙述的那个无材补天,被女娲氏弃置于大荒山下的顽石究竟是什么关系!给人的感觉,倒像是那块顽石并不粗蠢,它在没有经过一僧一道的帮助的情况下,依靠自己的力量,变成了那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似的。而实际上,我们知道在甲戌本中,那块形体巨大、材质粗蠢的顽石,其之所以能够“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完全是那一僧一道“念咒书符,大展幻术”的结果!也恰恰是这么一个漏洞,在曹雪芹去世二十八年以后,被程高本的整理者们所抓住,为他们篡改曹雪芹的原文,打开了一个方便之门。比较一下甲戌本、庚辰本与程高本,程高本不仅继承了庚辰本以后的诸本对那四百二十九字的草率处理,而且在原文“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又擅加了“自来自去,可大可小”八个字,同时还把“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一句,刻意改为“见着这块鲜明莹洁的石头”,进一步强化了那种以为顽石可以自己变幻形体的观点:
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U]自来自去,可大可小[/U]。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到这青埂峰下,席地坐谈,[U]见着这块鲜明莹洁的石头[/U],且又缩成扇坠一般,甚属可爱。(程乙本第1回,划线部分为程高本擅加或擅改后的文字)
以上这种刻意篡改原文原意的恶果,终于在程高本对原著中第二个神话故事,即神瑛神话的改造中,得到了全面的反映。我们也把其篡改后的部分辑录于下:
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U]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U]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幻化人形,仅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这石正该下世,我来特地将他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程乙本第1回,划线部分为程高本擅加或擅改后的文字)
经过程高本这么大刀阔斧地一改,整个故事显然已经变了味道。你看,那顽石早不是什么“蠢物”了。它自己就能够“自来自去,可大可小”,“缩成扇坠一般”。不仅如此,原来连起身行礼也困难的那块顽石,现在竟然也可以四处游荡,“各处去游玩”了!它游荡至太虚幻境,便被警幻“任命”为“赤霞宫神瑛侍者”(本应为“赤瑕宫神瑛侍者”,程高本改“瑕”为“霞”)。再游荡至西方灵河岸岸边,又成了绛珠草的灌溉者。于是,大荒山下的那块顽石就这样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地与“神瑛侍者”合为了一体。而很多读者对《红楼梦》的第一印象,又恰恰来自于这么一个文字已遭到后世大量篡改的程高本,其想当然留下“顽石即神瑛”一类的错觉,也就毫不奇怪了。只是伪本又毕竟是伪本,如果我们仔细的话,便仍然不难发现这些作伪者所留下的破绽:
首先,程高本说那石头能够“自来自去,可大可小”,而且恰因为“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那么,石头既然能够“逍遥自在”,它又如何是“自怨自愧,日夜悲哀”?既是“日夜悲哀”,还能“逍遥自在”得起来么?同样地,这块石头既然能够到“各处去游玩”,又怎么会停留在原地整日“嗟悼”,一直等到一僧一道前来?所以,这纯属自相矛盾!
其二,程高本说一僧一道“见着这块鲜明莹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那么,请问一僧一道第一眼看见的究竟是一块巨石,还是一块小石头?如果二位仙师第一眼看见的已经是一块小石头,合乎逻辑的说法应该是先说一僧一道“见着一块的鲜明莹洁的石头,只有扇坠一般大小”,然后再说一僧一道开动法眼仔细一瞧,知其为那块补天遗留的巨石缩成。怎么一上来就是什么“且又缩成扇坠一般”?难道一僧一道正好目睹了其缩小的这个过程么?如果是,那一僧一道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块巨石了。那么,我们不禁又要问,这巨石为什么一见着一僧一道就要自动缩小?它究竟在害怕什么?可惜,程高本对此却没有半个字的交代!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按程高本的说法,既然那个顽石早已具有了能够“自来自去,可大可小”的特异功能,它自己就可以跑到太虚幻境警幻仙子那里去做客游玩,它要下凡,难道就不能直接去找警幻仙子“挂个号”吗?为什么还偏要先回到原处,再让一僧一道来“携带”它去太虚幻境,“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呢?如此这般费周折,找麻烦,岂不是莫名其妙?
很显然,程伟元、高鹗等人即使对原文作了这么大面积的改动,也依然没有能够掩盖住其作假行为本身所造成的内在矛盾。那些越是自作聪明的点篡,其实就越是更多、更快地暴露了程、高等人企图鱼目混珠的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