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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72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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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随着《红楼梦》的神话框架由贾宝玉和通灵玉的“人石两分”转向顽石对神瑛的“以假混真”,这一切对曹雪芹笔下宝玉与宝钗的“金玉良姻”又究竟有何意义与影响呢?不难看出,这一转变对于全书的爱情主线来说,最为首当其冲的一个影响就是使得书中的宝、黛之情成为了一种阴差阳错的讹缘!而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作者对于小说中的“木石前盟”与“金玉良姻”都进行了一番跟传统思维截然不同的重新定义!
   
   按,由于有神瑛施惠,绛珠还泪的神话故事在前,传统红学向来习惯于将贾宝玉与林黛玉看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并坚信他们二人若能结合,那将是世上最美满的姻缘。应当说,曹雪芹的早期构思跟这种想法还是有那么几分近似的。然而,随着《红楼梦》神话框架的转向,特别是顽石“以假混真”之构想的确立,宝、黛二人之间所谓的“木石前盟”,非但不再是什么天作之合,反倒成为了一种误认知己式的错配!——绛珠(林黛玉)本来是应该还泪给神瑛(甄宝玉)的。而现在她却跟顽石(贾宝玉)碰在一起,缠绵不休,反将真正的神瑛侍者给晾在了一边。因而所谓“绛珠还泪”乃是根本性地还错了对象!而事实上,这种错还、错配的关系,反倒是更有利于《红楼梦》对其“大色空”主题的阐释。想想看,当贾宝玉和林黛玉一生中最为痴迷的一段的感情,到头来也被证明是一种鸠占鹊巢式的非分妄想,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样的世俗情感、占有式的欲爱不属于一场虚幻呢?具体来说,我们看到,曹、脂等人又是从三个方面来表现宝、黛爱情的虚妄本质的:
   
   首先,书中每每提及宝、黛的“木石前盟”(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叫伪“木石前盟”),总是伴随着“空”、“枉”、“当自嗟”、“枉自嗟”等富含贬抑色彩的字眼或词句。比如,在第5回的《红楼梦组曲》中,专门咏叹宝、黛之情的那支曲子,题目就叫做《枉凝眉》。其曲文如下: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须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所谓“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似乎是强调二玉之间的“有缘”,可下一句“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须化”,却又分明道出了宝、黛二人的“无缘”!为什么会有这种既“有缘”又“无缘”的情形发生呢?说穿了,道理并也不复杂。因为在绛珠与神瑛之间的确是有着前世因缘的,所以就这一点说他们应当“有缘”。可贾宝玉却不过是顽石所冒充的神瑛,并非真正的神瑛侍者——甄宝玉。所以贾宝玉与林黛玉在表面“有缘”的背后,却是更为深刻的“无缘”!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故而作者接下来马上又感慨说:“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点明宝、黛之间的各种思想牵挂、抱怨抱恨,终究于事无补。而这也就照应了第63回群芳抽取花名签时,曹雪芹所给予黛玉的那一句评判:
   
   莫怨东风当自嗟。
   
   想想看,作者为什么要一再强调宝、黛的悲剧不能怨怪“东风”,归咎于什么外力的干涉,而应该反省他们自身呢?原因无他,就因为这段情缘本来就不过是一种错位了的误配!
   
   以上是曹雪芹的态度,我们再来看脂砚斋又是如何说的。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在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脂砚斋早就以眉批的形式指明,作者“以顽石、草木为偶”,不过是他在“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之际,借此“以泄胸中悒郁”的一种手段罢了。而批语中所引录的所谓“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则语出明代(一说唐代)无名氏的《题云岗石窟》:
   
一洞一窟一经书,一龛一佛一世界。
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也留人。
   
   诗的前两句,应该是对石窟庄严景象的直接描写:一座石窟便是一部记满了真言的佛经,一龛佛像便包含了能够参悟世界本相的智慧。第三句中的“一石”,是取自“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典故。相传晋代高僧竺道生云游至姑苏虎丘,欲为讲经说法。太守下令百姓不得前往听经。生公“乃聚石为徒”,继续讲经。结果,一石点头,而群石皆动。后世遂以“石点头”,比喻鞭辟入里的讲法。所谓“劝人作善,开清净方便法门,能使顽夫俗子,积迷顿悟,此与高僧悟石何异?”(冯梦龙《〈石点头〉序》)诗中的“一花”,则取自佛教华严宗的偈语: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一潮一轮回,一沙一极乐。
   
   昙花开了又谢了,仿佛世界之方生方灭。哪知小小的一片绿叶中,也蕴藏了成正觉的真道(“如来”,梵文tatha^-a^gata,意为由真理而来,即所谓“如实而来”,而成正觉之义)。潮水涨了又退了,仿佛世道之不断轮回。哪只小小的一粒尘沙中,也包含了比三千世界还大的极乐世界!——那么,整个一句“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也留人”,意思就是路过的人们,如果他们有感于昙花方开即逝的短暂,有意于“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顿悟,那么,石窟里的佛像,哪怕它们不语不笑,也能留住世人逸动的心。而脂砚斋引用这么一句带有浓厚宗教劝诫色彩的古诗,来说明作者的“以顽石、草木为偶”,无非是要强调,这种顽石与草木的相配,不过如昙花一般的幻生幻灭、虚假不实,而惟有听从“生公说法”,然后翻然悔悟,才是“顽石”们唯一的出路!
   
   其次,黛玉的眼泪很能说明问题。按常理,绛珠的下世既然是为报恩还泪而来的,那她的眼泪应该更多地让被报恩者感到欣慰与快乐才对。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们看到,黛玉的每一次哭泣流泪,特别是含酸混闹,所带给贾宝玉的,更多的却是忧愁与烦恼。比如,第5回,黛玉就因为跟宝玉“言语有些不合”,闹出了“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而“气的独在房中垂泪”,结果害得宝玉“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第22回,黛玉更因为跟湘云的争吵,连累得宝玉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恰如美国学者夏志清先生所言:“在小说的寓言性的构思里,黛玉应以眼泪还债。但是她的眼泪实际上带有自我怜悯的意味,并非出自感激。在一个完满的悲剧人物身上,人们要求有种崇高的东西——一种仁慈善良或慷慨大度的特质,以及一种自我认识的探求……而这种崇高的东西,黛玉显然是缺乏的。从智力上看,她是能够获得这种认识的,但是她过分地沉溺于一种不安全感中,使她无法用一种客观的自嘲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因而,她在小说中充当的是一个顽梗固执,凄楚悲哀的角色,以充分展示出自我中心意识对人的生理和心理所造成的摧残,无论其描写得多么富诗意,多么生动!”(见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第288页)为什么作为绛珠后身的林黛玉会沦落成这种“顽梗固执”、缺乏崇高品质的角色,甚至还忘记了其感激报恩的使命,一味在那里顾影自怜呢?根源也不是别的。就因为贾宝玉并非真正的神瑛侍者,他是“无福“享有黛玉的报恩还债的!
   
   其三,小说还通过隐喻和暗示的手段,提醒读者,对于林黛玉的非理性的痴迷,恰恰是贾宝玉内生心魔、外招邪祟的根由。我们不要忘了第25回中那个“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的故事。从表面上看,宝玉、凤姐的这一次中邪似乎是马道婆的“魇魔法”巫术所致。但作者却通过前来解救宝玉和凤姐性命的癞僧、跛道之口,告诉读者,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通灵玉本是“希世奇珍”,其本身就是可以驱除邪祟的。而贾宝玉和王熙凤之所以会中邪发病,关键就在于那通灵宝玉“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所谓“声色货利”,合起来也就是佛家所要竭力辟除的一个“色”字。具体到贾宝玉身上,当然跟“货利”无关,而重点全在于“声色”二字。也就是说,恰恰因为贾宝玉对于儿女情长的过分迷恋,致使通灵玉“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形成了如此的心魔,赵姨娘、马道婆所制造的外邪才会趁势入侵。那么,再具体一点,贾宝玉的心魔又究竟体现在哪一位女子身上呢?我们看到,在小说第25回中,贾宝玉恰恰是在拉着林黛玉的袖子,跟她缠绵不已的时候,才突然中邪发作的: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第25回)
   
   这无疑是在告诉读者,贾宝玉对林黛玉的迷恋,正是他的心魔所在!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为何贾宝玉一恋上林黛玉,就会“粉渍脂痕污宝光”,去却他本来的通灵真性呢?这自然也不是什么其它的原因所造成的,恰恰就在于,贾宝玉的本质是顽石,绛珠的情缘是不该属于他的,他对绛珠的迷恋当然只能让他在尘网欲海之中越陷越深!

跟宝、黛“木石前盟”的命运相反,随着《红楼梦》中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神话框架的确立,在曹雪芹的通盘考虑中,钗、玉二人的“金玉良姻”却获得了地位上的极大提升。这一点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在“人石两分”的神话构架之下,全书的爱情故事完全以神瑛、绛珠为主,小说中甚至根本就不需要有这么一段金、玉相配的姻缘。可随着“以假混真”之构想的确立,小说男主人公由神瑛变作了顽石,书中的宝、黛也由天作之合变成了一种阴差阳错的讹缘。这时候,金玉良姻的诞生就是非常及时,也非常必要的了。道理很简单,因为在脂评本中,恰恰是癞僧、跛道二位仙师帮助顽石“以假混真”,取代神瑛,同绛珠结缘,才使他陷入这种“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的可悲困境当中去的。故而,这一僧一道也就有责任、有义务,再帮助顽石(贾宝玉)从中拔离出来。而事实上,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合乎情理的设计,作者才让癞僧、跛道又专门为顽石(贾宝玉)量身定制了这么一段金、玉真配!——让二位仙师特意从陪同神瑛、绛珠下世的那“一干风流孽鬼”中,挑选出了跟顽石本质最为接近、最具有愤世、出世之精神潜质的薛宝钗,将她与贾宝玉配为夫妻,再让宝钗承担起了引领贾宝玉打破石、绛困局,而后顿悟出家,复返大荒山的重任!说到此,可能有的读者不禁会问:一僧一道既然有那个意向帮助顽石再从红尘世界中拔离而出,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直接进入贾府,去为贾宝玉现身说法呢?为何还偏偏要借助宝钗这么一个女子的姻缘,来成就宝玉的“悟道”出家呢?其实,这癞僧、跛道的行为虽然看似令人费解,但说到底却又是很符合佛教教义的:因为佛教是主张为受度者“大开方便法门”的。事实上,佛教典籍《楞严经》和《妙法莲华经》上均有记载说,观世音菩萨在度化众生的时候,总要是变幻形体的。她总要以受度者最容易接受的方式,来为其说法。正所谓“应以宰官身得度者,即现宰官身而为说法;应以婆罗门身得度者,即现婆罗门身而为说法”是也!在《红楼梦》中,贾宝玉(顽石)既然沉迷于闺阁,一僧一道要度化他,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务色一位化身为美女的“高士”,来开启他的“悟道”之心。而毫无疑问,宝玉身边的这位“美女高士”,恰恰就是被作者称为“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宝钗!如果将跛道与癞僧分别比作贾宝玉生命中的一仙一佛,那么,毫无疑义,作为癞头和尚之女弟子的薛宝钗,则不啻于贾宝玉生命中的一位观世音菩萨!
   
   更具体地讲,作者又主要是通过三个人物之口,来向读者透露其有关金、玉之真配的创作构想的。而这三个人物分别就是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宝钗之母薛姨妈,以及在书中作为“金玉姻缘”之设计者的癞头和尚本人。以下我们逐一进行剖析:
   
   首先,在小说第8回中,曹雪芹是借助莺儿之口,来道出宝钗金锁正好可以跟通灵宝玉配为“一对儿”的客观事实的。甲戌本这一回的上半阕回目叫做“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而庚辰本这一回的上半阙回目则更为直截了当,就叫做“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我们将这一段相关的原文辑录于下: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璎珞正面式
  音注云:不离不弃。
  璎珞反面式
  音注云: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第8回)
   
   在以上原文中,莺儿的话无疑是向读者披露了两方面的重大讯息:一方面,薛宝钗金锁上的八字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恰好跟贾宝玉之通灵玉上的八字谶语——“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珠联璧合,构成了所谓的“一对儿”。另一方面,薛宝钗金锁上的八字吉谶又“是个癞头和尚送的”,这就等于告诉读者:在《红楼梦》中,设计、安排这样一种金、玉相对的,不是别人,正是为作“作书人”之化身的癞头和尚本人!显然,小说于此处也是首次将宝玉、宝钗的婚姻,跟穿梭于仙、凡二界的癞僧、跛道绾结到了一起!
   
   其二,如果嫌小说第8回的“比通灵金莺微露意”还不够直接的话,我们再来看看第28回中薛姨妈又是怎样说的。我们亦将此一段相关原文引录如下: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第28回)
   
   所谓“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这话就太明显了,几乎是将癞头和尚赠予宝钗金锁的目的已和盘托出。故而,当脂砚斋读到此处的时候,他(她)也要专门批上一笔:
   
   此处表明以后二宝文章,宜换眼看。(甲戌本第28回侧批)
   
   等于提醒读者,在阅读《红楼梦》的时候,千万不要将诸如此类的细节给轻忽过去!
   
   其三,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在小说第25回“通灵玉蒙蔽遇双真”一节当中,作者还安排那位癞头和尚亲自上阵,向读者解释了他之所以要干预贾宝玉的婚姻,为其量身打造一场“金玉良姻”的用意!我们看到在这一回中,贾宝玉与王熙凤被马道婆的“魇魔法”所害,生命垂危。恰恰是癞僧、跛道出面,拿着贾宝玉的通灵玉“持颂”了一番,才挽救了宝、凤二人的性命。而当这二位仙师临走之际,那癞头和尚又特意对贾政作了一番至关重要的交代。其原文如下: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甲戌本第25回,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同,“亲身妻母”程乙本作“自己亲人”)
   
   在庚辰本中,所谓“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这一句的旁边,有一条脂批云:
   
   是要紧语,是不可不写之套语。(庚辰本第25回侧批)
   
   按,这实际上是两条脂批。因为同一句话显然不可能既是没多少意义的“套语”,又是关系重大的“要紧语”。因此,这其实应该是两条侧批,被过录者给误抄在了一处。所谓“是要紧语”,这是一条脂批,针对的是正文中的“除亲身妻母外”这半句话。而所谓“是不可不写之套语”,这又是一条脂批,针对的是正文中的下面半句:“不可使阴人冲犯”。因此,上述原文连带着相关的脂批,我们可以校读为以下这种格式: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庚辰侧批:是要紧语。】不可使阴人冲犯。【庚辰侧批:是不可不写之套语。】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第25回)
   
   很明显,庚辰本上的脂批已经告诉我们,癞头和尚的这一句“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特别是“除亲身妻母外”这半句话,自有其“要紧”之处,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的。其实,所谓“不可使阴人冲犯”这半句话,作为读者,我们还是很容易理解的。这里的“阴人”自然是指女性。我们看到,贾宝玉正是由于迷陷在女儿世界当中,特别是恋上了林黛玉这么一个痴情女子,才会“粉渍脂痕污宝光”,失去本来真面目而心魔丛生,以至于抵挡不住“魇魔法”一类的外邪侵袭的。因而癞僧、跛道要求他跟女性暂时隔离开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这话的上半句“除亲身妻母外”,为什么就偏偏是一句“要紧语”呢?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地剖析下去,又不难发现,“妻母”二字中的“母”也是谈不上有多么“要紧”的。——道理很简单,因为贾宝玉乃是“衔玉而生”,那块通灵玉本来就是他含在嘴里带出娘胎的。作为贾宝玉之母的王夫人自然可以不避这种“阴人冲犯”的嫌疑。而这个地方,癞头和尚却是将贾宝玉的“妻母”并提,而且还极其不合伦常礼数地将一个“妻”字放在了那个“母”字之前,不说“亲身母妻”,偏说“亲身妻母”,这就不能不说是一个真正“要紧”、要命的关键之处了!那么,宝玉未来的这位妻子又究竟何德何能,可以排除在所谓“阴人冲犯”的行列之外呢?如果说夫妻之情本在儒家规定的礼法范围之内,因此可以不避嫌疑,但此时宝玉尚未成婚,甚至不曾定亲,自然不属于儒家礼法所特许的范畴。如果说癞头和尚并不知道贾宝玉的婚姻状况,拿未婚当已婚,胡诌一气,则又明显不符合二位仙师明察秋毫,且洞悉世情的本质。那么,此处究竟是原因导致了这个“妻”字赫然在列呢?实际上,我们只要回到曹雪芹关于宝钗金锁为顽石真配的创作构想之上,这一切的疑问便都可以迎刃而解了。想想看,那癞头和尚为贾宝玉所安排的未来妻子又是谁人呢?不正是那位自幼“不爱这些花儿粉儿”,在世人眼中颇有些“古怪”的宝姑娘么?这么一个不喜富丽闲妆,专好朴实素净的女孩子,当然是不可能“冲犯”到通灵宝玉,使其在“粉渍脂痕”的污秽之中越陷越深的。而更重要的,这样一个在佛、道等“出世”哲学方面特别“博知”,且一心向往“梵铃声”的宝姑娘,还恰是癞头和尚特意选中的女弟子,在脂评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中,还承担了引导顽石(贾宝玉)出家的重任!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癞僧既然将她配为贾宝玉未来的妻室,那么此处特意点出这么一个“妻”字,而且还要将这个更为“要紧”的“妻”字列在“母”字之前,那就完全是在意料之中的了。而事实上,我们从这样一个例子中,也正好可以读出曹雪芹在文学创作的匠心,看到他为构建《红楼梦》之“大色空”所使出的龙象之力!

显而易见,在顽石“以假混真”的总体构架之下,惟有钗、玉之间和情缘和姻缘,才是癞僧、跛道专门为顽石量身打造的真配。不仅如此,宝钗嫁给宝玉以后,她还一肩挑了引领丈夫打破石、绛困局,跳出红尘迷陷,走向大彻大悟的历史性重担!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曹、脂等人每每提到宝钗及其“金玉良姻”,总是充满了厚爱之情。对于宝钗其人,小说第63回盛赞她是“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对于钗、玉二人的“金玉良姻”,甲戌本第8回更以一首《金玉姻缘赞》来告诫读者:“金娃”配“玉郎”的这一段婚姻,还颇有如仙酒琼浆一般醇香浓烈的爱情“风韵”!相比之下,宝、黛之间假“木石前盟”所受到的待遇就逊色多了。不仅脂砚斋指明,小说“以顽石、草木为偶”不过是作者“以泄胸中悒郁”的产物,而且庚辰本第79回正文更以一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道出了石、绛错配的可悲。因而,两相对照,亦如脂批所言:“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
   
   然而,在曹雪芹去世以后的二百多年时间里,很多后世读者由于受到了程高本的影响,却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一点。尤其是拥林派读者并不清楚作者写了一个“木石前盟”之后,为何还要再写一个“金玉良姻”;也不明白癞头和尚作为出家人,为何还要跑去管人姻缘;更忿忿于这和尚居然只顾了营造宝钗金锁与通灵宝玉的八字相对,却没有给宝玉、黛玉这对绝世情痴留下任何凭证。于是,便产生出形形色色的怪论。比如,曾经在蒙、戚三本上以回前总评、回末总评和侧批的形式,留下过大量伪脂批的那位批书人——立松轩,就在小说第8回写莺儿笑道:“(金锁)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这一句的旁边批云:“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蒙府本第8回侧批)此外,在蒙府本、戚序本、戚宁本第29回的回末,这个立松轩又带着替宝、黛之情打抱不平的口吻批评道:“一片哭声,总因情重;金玉无言,何可为证?”(戚序本第29回回末总评)至于更后来的一些拥林派读者,如陈其泰、洪秋藩之流,则干脆宣称宝钗金锁系薛家“伪造”(见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是所谓的“造金锁,托僧言,夺人婚姻”的行为(见洪秋藩《红楼梦抉隐》)。然而,揆诸原著原文,诸如此类的所谓“多事”说、“无证”说、“伪造”说却未免太过于想当然了,其本身倒很有“伪造”的嫌疑!我们先来看立松轩的“多事”说和“无证”说。如上所言,曹雪芹在甲戌本第8回标题诗——《金玉姻缘赞》中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这癞头和尚为宝玉、宝钗安排了这么一段“风韵”独具的美满姻缘,他的行为岂能叫做“多事”?在庚辰本的第31回,脂砚斋亦提醒读者:“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庚辰本第31回回前总评)按脂批的说法,宝玉、宝钗的“金玉良姻”既曰“已定”,又哪里来的什么“何可为证”的问题呢?至于陈其泰、洪秋藩之流的金锁“伪造”一说,其主观臆断的倾向,就更加不堪入目了。要知道,癞头和尚第一次在贾府现身是小说第25回中的事。当时,贾政由于不知道癞僧、跛道的由来,还专门问他二人:“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足见在此之前,贾府中并无一人见过此僧,更无一人知晓这个和尚跟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通灵玉有何神秘的关联。但在《红楼梦》中,薛家人第一次提及这位癞头和尚却是在第7回——当时,周瑞家的问宝钗:“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而薛家人第一次道出宝钗的金锁系癞头和尚所赠的事实,也是在第8回——就是前面莺儿说的“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假设宝钗的金锁当真是出于“夺人婚姻”的目的,“托僧言”而“伪造”出来的,那么,薛家人又如何能够在事先预知后来贾宝玉的拯救者,恰恰是一位“癞头和尚”呢?难不成薛家主仆个个都是活神仙,能够未卜先知么?当然了,陈其泰、洪秋藩之流的徒子徒孙也可以强为辩解,称第3回黛玉进贾府的时候,说过自己幼年时癞头和尚欲化她出家的事。当时在场的王夫人听了以后,记了下来,后来又告诉薛姨妈,于是合力“编造”出金锁一说。但这样的狡辩也显然是故意跟曹雪芹的原文过不去。第28回的原文明明白白地写着:“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讲话的人是薛姨妈,听话的人才是王夫人,分明是薛姨妈告诉王夫人有金玉婚姻一说,怎么能反过来说是王夫人告诉薛姨妈有个癞头和尚呢?更何况,书中写明,这位癞头和尚“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一副其貌不扬的样子。当初他欲化黛玉出家的时候,也完全是出语很不吉利:“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用林黛玉的话说,就是“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就算薛家人欲“造金锁,托僧言,夺人婚姻”,她们不会假托是什么容貌堂堂的活佛、高僧所赠么?为何还偏偏要用这么一个外貌丑陋、疯疯癫癫的“癞头和尚”来自贬身价?再退一万步说,即使薛家对这些东西都全不在意,当初那癞头和尚也只是说要度化黛玉出家,并不曾透露他跟贾宝玉的通灵玉之间还有什么因果联系。不客气地讲,如果真的是“托僧言”,薛家人却还能预先猜中此僧当是一“癞头和尚”,那金、玉之配也的确堪称是命中注定、无可违背的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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