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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84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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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上述大量实证,确定了曹雪芹为全书设计的最终结局正是宝钗引导宝玉出家以后,细心的读者可能不禁要问:宝钗又为什么要引导丈夫“悟道”,并推动其出家为僧呢?对于这个问题,本书在前面各章里已经从《红楼梦》整体的神话构架的角度,多次进行过解析。这是很明显的,贾宝玉原本就是来自大荒山下的一块补天遗石,是一僧一道将它携入红尘,投胎入世,并陷入到了同绛珠(林黛玉)的一场阴差阳错的讹缘之中。因此,癞僧、跛道也就有责任、有义务,再将顽石从对红尘的迷恋中拔离出来。若不再为宝玉安排一场金玉良姻,让宝钗承担起引导丈夫走向“出世”之路的重任,顽石又如何能够心甘情愿地复返大荒山呢?全书又如何能做到首尾相应呢?所以,癞僧让宝钗来启发、引导宝玉出家,也是整部小说在结构上的一种必然。然而,众所周知,《红楼梦》是小说,不是哲学论文、高头讲章。而小说中的故事是要依靠具体的情节来不断推进的。那么,从书中的情节上看,宝钗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选择引导丈夫出家呢?要说清楚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就不能不深入到故事的情由层面上,去说一说宝钗之所以会引导宝玉出家的具体缘由——

  三、情由篇

  那么,从《红楼梦》的据具体情节的层面上看,宝钗又为什么会将宝玉引向空门呢?概要地讲,薛宝钗这样做是为了疗治贾宝玉心灵上最深刻的痛苦。而要具体阐释这一点,我们则不能不谈谈何为宝玉心灵上最深刻的痛苦,以及这种痛苦跟他出家遁世之间的关系。

  按,关于贾宝玉的出家为僧,传统红学曾经提出过很多种解释。但归纳起来,无非则不外乎“叛逆家庭”与“殉情”两说。其中,“叛逆家庭”说的要义认为,宝玉的出走,乃是对于“封建家庭”的一种反抗,是他与“封建礼教”,乃至整个“封建社会”彻底决裂的产物。而这个方面,又以蒋和森在《贾宝玉论》一文中的论述最为典型:

  他(贾宝玉)一跃而起,扭断了那一条无形的黄金锁链。封建社会所极力宣扬的天恩祖德、功名富贵、娇妻美妾等等,都被他一脚踢开。在王夫人与薛宝钗、花袭人的哭声中,他仰面大笑,夺路而去,冲出了封建贵族家庭的门槛。这是贾宝玉遥向林黛玉的亡灵,献上自己最珍贵的礼品——一颗破碎的、但永不改变的心。正是这颗心,使我们听到在他出走时的笑声中,响着悲愤的抗议。他无情地宣布了封建主义思想道德的破产,即使是那金光灿灿最能迷惑人心的一切也是不值一顾的。他更以行动昭示了:封建贵族之家比冰冷的寺院生活还要难受,还要令人厌恶。因此,贾宝玉的出家,是对现实社会的一种攻击。它虽然没有损伤封建社会的躯体,但却击痛了这个社会的灵魂——封建主义。(蒋和森《红楼梦论稿》)

  明眼人一望可知,这种说法只有针对程高本的后四十回,才勉强可以立足。这里所谓的“一跃而起,扭断黄金锁链”,所谓的“仰面大笑,夺路而去,冲出了封建贵族家庭的门槛”,均基于高鹗的设计与安排。跟我们所要讨论的曹雪芹的原著实在没多少关联。可能当时的人们还不大懂得严格区分脂评本系统与程高本系统的重要,总是将两者弄混。而现在我们知道,这两大版本最显著的一个差异,就是程高本续书回避了原著中贾府彻底败落的问题。贾府既不能彻底衰败,贾宝玉要复返大荒,就只能从家中出走。而这样一来,便很容易给人以所谓的“与封建家庭决裂”的错觉。包括蒋氏此文在内的种种“反封建”的议论,俱由此而发。但诸如此类的漏洞,在曹雪芹的原构思中,却显然是完全不存在的。何也?因为在脂评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中,贾府早就彻底崩溃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宝玉早就是无家可归。他又上哪里去跟“封建家庭”决裂呢?而且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即使严格按照程高本后四十回的描写去看,蒋和森的这篇《贾宝玉论》跟续作者高鹗的本意也相去甚远。譬如,蒋氏断言,“贾宝玉的出家,是对现实社会的一种攻击”。可续书却写了皇帝赐给宝玉一个“文妙真人”称号的情节。这又该作何解释?论者却完全避而不答。蒋氏又云,宝玉的出走,便是“无情地宣布了封建主义思想道德的破产”。可我们却看到,宝玉即便是做了和尚以后,在毗陵驿巧遇贾政时,他还向他父亲恭恭敬敬地“倒身下拜”!此外,宝玉出走以前,他已使宝钗怀孕,留下了遗腹子,以传宗接代,据说将来还要“飞黄腾达”、“兰桂齐芳”云云。那么,你说,这种“封建主义的思想道德”,究竟有没有“破产”呢?是“破产”了,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发扬光大了?看来,这“天恩祖德”、“功名富贵”、“妻妾之情”,也并不是能够“一脚踢开”的!一笑。

  而“殉情”一说则认为,贾宝玉后来的出家为僧是为了兑现当初他许给林黛玉的诺言:“你死了,我做和尚。”然而,这种说法却又显然忽略了书中的另一个事实——贾宝玉对袭人也说过完全相同的话:“你死了,我作和尚去。”对于贾宝玉来说,此种闺房口角嬉戏中道出的甜言蜜语,原本就是不能当真的!按,有关宝玉表示黛玉死了,他要出家的这一段原文如下:

  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宝玉自知这话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第30回)

  乍一看,所谓的“你死了,我做和尚”,宝玉独敬黛玉的态度似乎显得无比坚定。可在仅仅一回之后,宝玉就对袭人也许下了内容完全相同的“诺言”:

  袭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他。”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得,知道是他点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第31回)

  需要事先说明一下,宝玉第二次言及“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这只能是针对袭人的,而不可能针对黛玉。理由有二:一、如果这是针对黛玉的甜蜜情话,袭人断不会当着黛玉的面,如此呵斥宝玉:“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袭人不可能公然把自己摆在宝、黛之情的对立面上。二、如果当时宝玉的意思仍然是为黛玉死了而作和尚,这只能叫重复发誓,说了两次“做和尚”的话,断不是黛玉所嘲笑的“作了两个和尚了”。惟有宝玉这话是对袭人讲的,才照应了前面黛玉说的“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很显然,所谓的“你死了,我做和尚”,贾宝玉从来就没有打算专为黛玉一人而预留。他可以对袭人也说出这种话来,甚至对于亲姐妹的三春,他也完全可以这样讲。因此,当黛玉质问他:“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他根本就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说,她们死了我不管,我只为你一人做和尚。反倒是“自知这话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以这样的态度观之,宝玉对黛玉的“承诺”也好,“誓言”也罢,均是靠不住,也当不得真的,那根本就构不成推动宝玉后来出家为僧的真正缘由!

然而,宝玉后来的确是在宝钗的引导下出家为僧了。既然不是出于“叛逆家庭”以及为黛玉“殉情”等原因,那又是什么样的因素造成了这一切呢?我们说,这是因为贾宝玉失去了他一生中最为珍视的东西——那种生在富贵温柔之乡里,被众多年轻漂亮女孩环绕,他自身亦始终以护花使者和怡红公子的身份和姿态自居的“怡红护花”式的生活状态。贾宝玉最留恋此种生活状态,他把它看成是逃避官场黑暗和尘世污浊的理想桃源,是他精神上的最后避难所。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第71回)因此,贾宝玉对这种“怡红护花”式生活状态的看重,远远超过了他对于任何一个具体的女子(比如宝钗、黛玉)的爱恋。事实上,宝钗劝他读书仕进,通过掌握权力,以消灭贾雨村这样的横行“螃蟹”,他因误解了宝钗的意思,一度对宝钗产生了排斥心理。黛玉后来更一再劝他:“你从此可都改了罢”、“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要他多跟孙绍祖等官场中人接触、交往,他也会感到越来越深的失望。

  可宝玉所留恋的这种生活状态却注定是要走向终结和破灭的。首先,贾府的大趋势是不断地滑向衰败与崩溃。宁、荣二府不可能永远有钱,养得起这么多女孩子。其二,即使贾府永远昌盛,这些女孩子年龄大了,也要嫁人,不可能永远留在贾宝玉的身边。即便留下,也终将青春逝去,美貌不再。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被贾宝玉寄以厚望的这些女孩子,也并非个个心灵单纯、一尘不染。譬如,被宝玉一度错当成思想上唯一知己的林黛玉,就远不是他所想象那样,跟他一样具有反对经济仕途的立场。恰恰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还将越来越多地发现林黛玉渴望“双瞻御座引朝仪”一类的世俗名位,甘愿为权贵“主人”效犬马之劳(“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的一面。当初的希望有多大,最后的失望也就会有多大。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便荣国府的势力常盛不衰,大观园中的女孩子们也永远年轻,永远陪伴在贾宝玉的身边,只要像贾宝玉这样把逃避现实黑暗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这些闺阁少女的身上,觉得只要是年轻女孩就必然不受尘世名利之心的污染,那也注定是要希望落空而走向幻灭的。

  其实,贾宝玉自己很早就对这种幻灭,或多或少地有所认识了。于是,这就造成了贾宝玉精神上最深刻的痛苦。正如贾宝玉自己所言:“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36回)他不仅逃避现实,也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未来。故而,当宝钗、黛玉等女子还繁花似锦地围绕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便产生了许多悲剧性的想法,以及渴望解脱的意识。而他失落意识的代表就是第28回的一段感伤,解脱意识的代表就是第21回的《仿南华经》: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第28回)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第21回)

  在贾府尚且富贵繁华,众女子尚且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绕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尚且有了抛弃“钗、玉、花、麝”的念头,尚且意识到“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等到贾府崩溃,众女子风流云散,这一切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当真发生以后,他的精神世界会遭遇怎样的巨创,就更是可想而知的了。毫无疑问,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将宝玉引向佛、道等“出世”哲学当中,让他从宗教性的解悟去寻找精神上的慰籍,并干脆出家为僧,才是疗治其心理创伤的唯一之道。

  假设宝钗也像许多平庸的中国妇人那样,只是出于自己的一片私心,一味地想将丈夫留在自己的身边,而将宝玉的这种心灵上的巨创置于不闻不顾的地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下宝玉的最终结局会是怎样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他要么会在极度的痛苦中绝望自杀,要么会被这种痛苦煎熬到麻木不仁的地步,最后木然地默默死去。或者,贾宝玉自己也会胡乱找一家寺庙出家为僧,但以书中所写诸多佛寺、道观虚伪腐败的情况来看,宝玉更大的可能却是落到水月庵的智通、地藏庵的圆信一类的伪宗教骗子的手里,沦为后者的奴隶。因此,正是出于对宝玉的至情至爱,宝钗才选择了主动地引导宝玉“悟道”、走向空门,并将其交到了癞僧、跛道的手上。早在本书第五章和第十八章里,我们就已经阐述过佛教中关于“欲爱”与“法爱”的两个概念。所谓“欲爱”,又称为“饿鬼爱”、“凡夫爱”,指占有欲的爱。对名誉、地位、钱财、美女(美男)的执迷和贪恋,都属于“欲爱”的范畴。而所谓“法爱”,则特指对真理和正义的爱、非占有欲的爱。像菩萨一般的爱乐善法,以及像佛祖一般怜愍众生的大慈大悲,都属于“法爱”的范畴。佛教中所说的“欲爱(饿鬼爱)”与“法爱”,并不专指男女之间的爱情。但参照这一组概念,我们却很容易将人类的爱情分为“占有欲的爱情”与“非占有欲的爱情”两大类。喜爱对方,就想着将对方据为己有,将他(她)变为自己所属的一件玩物、一件观赏品,或者恰恰是因为对方能带给自己种种名利方面的好处,才喜爱对方的,这一种就属于“占有欲的爱情”。反之,爱对方,就一心为对方着想,哪怕是自己得不到对方,也甘愿付出种种努力、作出种种牺牲来成全对方,这一种我们即称之为“非占有欲的爱情”。而林黛玉与薛宝钗在对待贾宝玉的问题上,就分别属于占有欲之饿鬼爱与非占有欲之法爱的经典案例。黛玉自然也深爱宝玉,可她爱宝玉却是将宝玉当作实现自己“邀恩宠”、“独立名”之人生价值的工具来爱的。在这种情况下,若是黛玉嫁给宝玉,她后来遇到了类似宝钗的这种情况,她只会将宝玉更加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并且会不停地拿“一年大二年小”这样的责备语去非难宝玉的悲观丧气。可想而知,这样做的结果,宝玉非但不能振作起来,反而只会在内外夹攻的痛苦之中,愈加迅速地走向沉沦。这当然不是作者和读者所愿意看到的结局。而反过来,按照书中癞头和尚的设计,是宝钗嫁给宝玉,最终的结果却会大不相同。正如我们在本书第十七章里所分析的那样,宝钗是一种非占有欲的法爱精神来对待宝玉的。她爱的是宝玉身上那种绝不愿与邪恶官场同流合污的正义感,而不是这个贵家公子身上所附加的名位利益。因此,也惟有宝钗会懂得“该放手时就放手”的道理,为了疗治宝玉的心伤而甘愿牺牲自己在尘世的婚姻幸福。当然了,在很多拥林派读者看来,宝钗一个做妻子的竟然引导自己的丈夫出家为僧,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可在现实生活中,也并非没有这样的事情。比如,一位曾经在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扮演过林黛玉的女演员,她步入中年以后,笃信佛教。深爱她的丈夫不也支持妻子出家为尼么?在现实生活中,陈晓旭的丈夫都可以赞同、支持妻子出家为尼,《红楼梦》中的宝钗又为什么不可以引导丈夫出家为僧呢?也许有人会说,陈晓旭的丈夫是为了给妻子治病才这么做的。可在《红楼梦》中,宝钗这样做不也是为了疗治宝玉的心病么?而且,读者不妨回忆一下,在《红楼梦》中,作者借跛道之口所阐述最高的哲学原则又是什么?不正是所谓“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的断语么?可以说,在脂评本的原著中,独有宝钗才是能够在爱情婚姻上做到以“了”为“好”的人。故而,在小说第63回,宝钗刚一抽得“艳冠群芳”签,宝玉的反应就是“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反复咀嚼着、品味着由宝钗带给他的这种看似“无情”,实际却包含了至情至爱的深深感动!

  由此,我们不妨再多说一句题外话,曾经有人试图将上述原文中的“颠来倒去”四个字,解释为“颠倒”的意思,再进一步强调曹雪芹给宝钗的真正评语不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而是所谓的“任是动人也无情”。这显然是一种自作聪明,实则愚不可及的说法。因为这个地方的“颠来倒去”,实际是反反复复的意思,而绝非“颠倒”之意。按,“颠来倒去”的出处是南宋·朱熹的《朱子语类》第64卷:“圣人做出许多文章制度礼乐,颠来倒去,都只是这一个道理做出来。”文中的“圣人”之所以要“颠来倒去”,也即反反复复地做出那些文章制度礼乐,都是要以儒理敦化世人,而绝不是要那些礼乐制度“颠倒”过来。所以,那种试图“颠来倒去”四字歪曲成所谓的“颠倒”之意的做法,根本就是站不住脚的。这依旧无法动摇我们关于宝钗以“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精神品格而推动宝玉出家为僧的结论!

  那么,从具体的情节层面上看,宝钗又是如何将宝玉引上遁世、出世之路的呢?由于脂评本的后三十回早已佚失,我们今天已无法尽知其详了。不过,在原著中,仍有两条脂批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有迹可循的线索。其一是戚序本中有关《十独吟》的一条双行夹批,其二是庚辰本中有关“甄宝玉送玉”的一条批语。我们亦将其辑录于下:

  《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戚序本第64回双行夹批)

  《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早在本书第九章里,我们就已经阐明,《十独吟》既曰与《五美吟》相“对照”,而不是相“应和”或者相“呼应”,那么,它的风格和主题只会跟林黛玉的《五美吟》相反、相对。这要么是林黛玉变了思想、改了风格所致,要么就是书中跟林黛玉足以构成“对照”关系的另一位女主角——薛宝钗的作品。而目前我们手里没有任何线索或证据可以说明黛玉在后文中会有思想和文风上的巨变,因此,后三十回佚稿中的《十独吟》应该而且也只能是宝钗所作!那么,《十独吟》的具体内容又该是什么呢?众所周知,林黛玉的《五美吟》是以古代的五个绝色女子为其吟咏对象的。按照“山中高士”对阵“世外仙姝”的原则,薛宝钗的《十独吟》所歌赞的就应该是历史上的或者文艺作品中的十位特立独行的高洁之士,诸如历史上的陶渊明、李白、唐寅以及《水浒传》中的鲁智深等等。毫无疑问,宝钗之作《十独吟》,也是写给贾宝玉看的。她要通过歌咏这些古代的隐士高人,来激励丈夫勇敢地面对人生之路上的种种艰难困苦。正所谓“薛宝钗借词含讽谏”是也!尽管以当时贾宝玉失魂落魄的状态,并没有能够按照宝钗所期望的那样,走出内心的阴霾,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但宝钗《十独吟》中所涉及的李白、唐寅等人的仙风道骨,以及鲁智深等人的佛心智觉,无疑还是会对宝玉的精神世界产生极深的影响。这就为宝钗下一步采用那种“任是无情也动人”的非常规手段去治疗宝玉的心病,打下了基础,亦预设了伏笔。

而既然连宝钗用来“借词含讽谏”的《十独吟》都无法让宝玉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那宝钗又该如何面对宝玉日渐沉重的心病呢?很显然,她只剩下了一种选择,那就是本着对宝玉的至情至爱,舍弃自己在尘世的婚姻幸福,凭借自己在佛、道等“出世”哲学方面的“博知”,主动地将宝玉引向“悟道”出家之路。而宝玉要从家中出走,重新归于癞头和尚的门下,那也是需要一个特定的机缘的。这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契机呢?正如前面所引述的第二条脂批所言,这个契机就是“甄宝玉送玉”一事。在本书第十八章里,我们已经指明,贾宝玉实际上是顽石后身,他脖子上挂的那块通灵玉就是他的前世遗蜕,甄宝玉才是真正的神瑛侍者。而这位冒充神瑛下世,并与绛珠结过阴差阳错之讹缘的这位“假宝玉”,其前世遗蜕一旦落到了作为“真宝玉”的神瑛手里。这也就意味着后者会拿着前者的“罪证”,前来“兴师问罪”来了。怎么个“问罪”法?甄宝玉当然也不会扭着贾宝玉打官司,索赔偿。他只会用二人的形貌一模一样,却一个有玉而一个无玉这一点,来提醒贾宝玉,后者今生的一切尘缘均不过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一场幻梦!以贾宝玉身为顽石之后身的愚钝天性来看,他应该是无法当场解悟到这一层的。然而,以宝钗在佛学方面的“博学宏览”看来,一旦她目睹了这一幕,却又能够立即明白其中的前因后果,并以佛教语录或偈语的形式启发宝玉“悟道”。于是,在妻子宝钗的智慧点拨之下,贾宝玉仍然可以赶上甄宝玉的步伐,跟他一道离开尘世,重新拜认在癞僧、跛道二位仙师的门下。事实上,小说第18回中用以预示“甄宝玉送玉”一事的《仙缘》,是出自汤显祖的《邯郸梦》。第63回中用以预示宝钗劝说宝玉尽快返回天界的《赏花时》,亦是出自汤显祖的《邯郸梦》。两者还分别位于此剧一首一尾的位置。这样的话,宝钗借“甄宝玉送玉”一事,引导宝玉出家为僧,复返大荒山的事实,就更加清晰可见了。我们完全可以想见这样一副场景:在宝钗所讲的佛学语录的启发下,贾宝玉很快明白了自己的一生不过是一场幻缘的道理,带着对宝钗的深深感动和对麝月的无比歉疚,他跟甄宝玉携手离开了红尘,一同返回到了癞头和尚的跟前。在他身后,是宝钗凝望的眼神。尽管作为一名女性,宝钗也会为丈夫的离去而产生些许失落的感觉,但她此刻的内心却并没有悲伤,而只有平静与镇定。因为她已经尽到了做妻子的义务,成功地将丈夫从内心的苦海中拔离了出来。为此,她更多地感受到的是一种由衷的欣慰!

  那么,在宝玉出家以后,宝钗又将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她会不会因为寡居而陷入到经济上的困境之中呢?笔者以为,这种担心也是多余的。这不仅是因为此时的宝钗已有袭人、蒋玉菡夫妇的“供奉”,已不会像贾府刚被抄没时那样,因突然丧失一切生活资料而落到“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的境地,而更重要的,是因为宝钗还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勤劳者。事实上,《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中一再写及宝钗勤于女红的生活习惯。小说第7回,周瑞家的去看望宝钗:“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籫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对此,脂砚斋批云:“一幅《绣窗仕女图》,亏想得周到。”(甲戌本第7回侧批)第8回,宝玉又去探望病中的宝钗:“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籫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也是一副佳人绣窗劳作的景象。第48回,宝钗向薛姨妈讨要香菱时说:“我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而此前的第45回,作者更是交代宝钗“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如此之大的工作量,已非黛玉等娇生惯养的慵懒小姐们可以相比。就全书而言,这些当然都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它们都至少说明了一点,即宝钗日后即使单凭自己的这一双手,也能养活自己,并使自己重新过上有尊严的生活,直到自然寿终,返回太虚幻境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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