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航船,穆整理了一下穿在法师长衣外的斗篷,撇了一眼指向目的地的路牌:特拉斯境内仙女岛,距离领主公馆二十里。他抬头看向层层叠叠的山脉,暗自叹了口气。他一点都不想在山道上跋涉浪费额外的体力。好在幸运女神很快垂青于他,片刻后他便凭借春日煦阳般的笑容搭上了便车,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上同年逾花甲的车夫攀谈。
“亚路比奥尼统领很关心领民,前年买马车的时候我向统领大人借了一笔钱,他非但不收我利息居然连同本钱一起免了我的债,还送我一匹上好的优质种马,喏,跟那匹枣红色的很像,不过底子就大不一样了。”
精神矍铄的老人一谈起统领大人满脸的皱纹都舒展着,越发滔滔不绝:
“我说年轻人,就算是像近旁特拉斯这样的大国,能比得上亚路比奥尼统领的人可也没几个,你从国外来,对领地的事大概还不太清楚吧?我一定得告诉你,我们仙女岛地方不大,也不出名,可我们人人都很满足!为什么?全都是统领大人的功劳!他可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大贤人呀!”对眼前这个相貌英俊的陌生男子,老车夫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好感,他放下心大谈去年的天灾,今年的丰收以及领主亚路比奥尼神通广大的英明,言辞显得极为恭敬。看来这位亚路比奥尼统领在其位谋其政,相当称职。
穆微笑着听完车夫关于领主的长篇颂辞,眼前浮起一张脸:高耸的鼻梁,线条坚毅的嘴唇和下巴,还有闪着光的棕色眼睛——亚路比奥尼由外表看似乎就是一位贤明的领主。在去年的新年祭典上他曾在惊讶地结识了年轻的皇室法师后笑着邀请他来年秋天务必到他的领地做客。
仙女岛,之前从未注意过的一个小领地。穆知道它并非如车夫所言那般祥和安宁,在那风平浪静的表象下,巨浪的前兆正丝丝缕缕地蔓延开。
他温和的绿玉眼眸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亚路比奥尼领主曾言辞晦涩地提及一所修道院,似乎其中隐藏着非同一般的玄秘。
“我听说,仙女岛有一所声名卓著的修道院,”他恰倒好处地把握车夫谈话的间隙抓住时机问道:“一切都好吧?”
发现了一个可以畅谈的新话题,车夫又高兴起来:
“是的,我们的圣帕罗拉拉修道院一切都同平常一样好。美狄亚院长(Ω)和艾丝特修士(莎儿娜妹妹)把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年轻的姑娘们——我是指那些修女——在她们二位的调教下出落得中规中矩,十分优秀。”他以赞赏的口吻评论说,随后又乐呵呵地看了一眼正认真倾听的乘客:他淡紫色的头发被轻风拂起又落下,在傍晚日光的映照下镀上了一层金。
“见到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严厉的院长大人应该也会往开一面吧!对了,你要去修道院吗?”
“不,我没打算去。谢谢您的介绍。”穆礼貌地说着,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车夫觉得有些眩晕,他赶忙移开视线边甩着马鞭边结结巴巴地说:“要在天黑前赶到内城还要加把劲。”
穆面带笑容无声地点点头。
“停下来,前面的马车!”
两名身穿盔甲腰佩短剑的士兵挥手拦住了马车。车夫认出他们是领主城馆的卫兵连忙下车询问:“领主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你车上载的那个人,是从国外来的吗?”
车夫犹豫地看了穆一眼,作出肯定的回答。
“跟我们走。”卫兵指指身后一辆高大体面的褐色马车,上面清晰镌刻着亚路比奥尼家的徽章。他们表情严肃地对外来的年轻人说:
“领主大人要见你。”
穆轻巧地下到地面,一边小心不让斗篷内的白丝法衣露出来。谢过老车夫,他随卫兵登上领主的马车。四匹枣红马撒腿飞奔,马车在山道上迅速地远去。
“他认识领主?”老车夫疑惑地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
一只小巧的信鸽拍打翅膀,以惊人的速度划破天际,飞向特斯拉王都一处气势恢宏的官邸。它轻易穿透布防在四周的防御法术,无声无息地滑进高低错落的建筑群中,顺利降落在一间背靠雅致庭院的居室内。
这里便是特斯拉第一权臣,沙加大公爵的府邸。
大公爵沙加出生名门望族,襁褓时分就展现不俗资质,自幼就被作为特斯拉的希望之星悉心培养。稍长几岁便投于包括剑术公会童虎副会长在内的多位名师门下深造十数年,造就得淑质英才,露月光风,辅之夺目灿烂的出色外表,寻遍七大洲也难有及其项背者。特斯拉国王更是将其视若珍宝,甚至在他年幼时就想将爱女许配于他。目前,沙加除了继承家族爵位之外,还兼任剑术公会上位执行官,在国内虽未公文任命,但实际担任国安大臣之职,下辖金牛、白鹤、巨蟹、独角、室女五个大兵团,二十五万军力,可以说特斯拉一半的武装力量都收归他之手。此外他还有权管辖国安、宪警等要害部门,权倾朝野。而国王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与日俱增,恨不得将所有部门全部交托与他,同时立刻将他招为驸马,定作继承人。军政要员之间甚至私下留传着“沙加大公爵跺跺脚,特拉斯全国就要抖三抖”之说。
“大公爵大人。”亚鲁哥路指指在窗台上扑扇翅膀的魔法信鸽,低声道。一头金发的公爵从纸卷中抬起头,额上的朱砂虽然在头发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却被衬托得十分鲜艳。他露出一个媲美日晕的微笑,朝信鸽抬起手。乖巧的动物随即飞到他手边,小巧的脚爪触碰手背的瞬间,周身笼起一片微光,化为一纸信笺。光华四射的大公爵在目光落到纸页上的瞬间,褪去了犀利的外衣,披上了名为柔情的薄纱,晴空一般的蓝眸里满是醉人的情愫。主上这般神情,亚鲁哥路当即猜到这是谁发来的通信。正待回避,忽见大公爵脸色一变,轻轻一掌落到信笺上。
“大人?”
沙加俊郎的眉宇间怒意萦绕,被他一掌拍下的信笺上优雅的笔触书写着戳中雷点的话:
“恰好仙女岛亚路比奥尼领主邀我前往,想必他有求于我。我会顺带把你一直念念不忘的佣兵团幕后金主调查清楚,再连同残兵败将一网打尽。你静待佳音吧。”
静待佳音,提心吊胆还差不多。倘若他把整个法师团都带去他还能放心一些,可他这次却是独自前往,还妄图把残兵败将一网打尽,自求多福吧!沙加恨恨地想。
亚鲁哥路差点哑然失笑,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主上如此轻易被激怒,也只有那一位阁下才有这般能耐。
大公爵思忖片刻,随即取过一份纸卷,简单写了几句,折起,盖上火漆封印,交给亚鲁哥路:“亚鲁,把此令传给阿鲁迪巴将军。”
阿鲁迪巴将军为统辖金牛大兵团的骁将,去年下半年他率领旗下两个兵团连续追剿
主上如此吩咐,亚鲁哥路不敢多做猜测,立刻应声而去。
目送随侍武官离开,沙加无奈地敲了敲手中的信笺,看着它慢慢化为齑粉,自语道:
“还是向陛下讨要一份武装进入仙女岛的手续吧。”
他叹息着站起身,甩一甩外衣下摆,喊来另一位近侍,向王宫而去。
“穆大人!”
亚路比奥尼见到穆显然十分高兴,他一下握住他的双手,以极为热切的口吻说:“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穆本能地感到一股凉意窜上脊背,好不容易才将手自领主手中抽回——真是可怕的热情,假如每次面见领主都得遭这份罪,他情愿放弃皇室法师的身份远走高飞——他可受不了被人紧紧握手时那股攫住他的恐惧——一种冷汗直流寒毛倒竖的感觉。
“话说回来,您找我有何事?”穆用他碧色的眼睛微笑着轻声询问。
“您一路风尘,想必已非常疲倦,我已经安排了房间您请先稍事休息,到晚餐时我再派人通知您。”亚路比奥尼领主迅速转换话题,在皇家首席宫廷魔法士有机会质疑前将其交到了仆役手中。
穆跟在女仆后面朝客房走去。心中思忖:这位领主大人有点热情得过份,似有讨好之嫌。
女仆在一扇用桦木精心磨制的门前停下,万分恭敬地打开房门——房间十分宽敞,隐约透着米黄色的墙壁以及大理岩的地板,器具摆放得当,物品井然有序,布置得很典雅,显出城馆主人不俗的艺术品位。穆在女仆离开后方才解下魔法斗篷在壁橱里挂好——用法力制成的斗篷稍不注意便会消失,万一在女仆带走时发生那种情况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就麻烦了。
环顾四周,穆忍不住庆幸统领没有大费周折地准备“适合皇室法师身份的房间”——这也是他对亚路比奥尼评价交好的原因之一。不过对待客人过度热情却不该是他的作风。如此看来他果真有事相求,不然他何必“半路拦截”,只须在他到达仙女岛时“热情迎接”便可。
“穆大人,少领主大人请您到花园面叙。”
女仆敲门恭敬地说,想必已从别处得知他的身份——刚才还没那么拘谨呢。
穆习惯性地想披上斗篷,手触到橱门方才想到在主人家中穿戴斗篷是很失礼的举动,于是直接开走了出去。
身穿白色镶边长衣的他一现身立即在仆役(特别是女性仆役)中掀起一阵高潮,他们更为恭敬地低下头默默地为他引路。
树木葱茏的花园里早已摆好了桌椅,一位长相清秀的年轻人端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见到穆走来,年轻人起身恭敬地介绍:“我是瞬,领主的儿子。您能赏光来花园令我倍感荣幸。”
穆一如往常地展现他迷人的微笑,领主儿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之后忽然想起礼仪般慌忙移开。瞬连连道歉:
“真是非常失礼,父亲大人会为我感到羞愧的。我向您表示我最大的歉意,穆大人。我从未见过如您这般俊美的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总之希望您原谅我的失礼。”
穆有些喜欢这个拘谨的年青人了,他点头,仍然微笑着接受他的致歉。双方落座后仆人端来了另一杯热茶。
瞬啜着自己的茶,半晌,终于打破沉寂:
“请您来,其实有一个不情之请,父亲实在难于启齿因此刚才同您见面时才显得焦躁。事实上……”他显得十分为难,但仍然鼓起继续说道:“我们仙女岛有一个谜团希望您能助我们解决,这涉及到一所女修道院。”
穆无声地放下端起的茶杯,以兴趣盎然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年青人:绿色的头发,目光坚定的水色眼睛,脸庞线条柔美,皮肤白皙,神情果断,是个相貌秀美的小伙子。照他父亲的年龄推算,今年应当还不到二十岁。王公子弟里上得了台面的难道真的都只剩下孩子了吗?穆有点生气地想。与此同时他带着尊贵的气息缓缓地说:
“我原以为领主大人只是请我来观赏仙女岛秀丽的风光,没想到还附带有一个如此唐突的要求,少领主阁下。”他淡然饮下一口茶:“领主大人又为何不亲自对我提起此事呢?”
听到此言年轻人诚惶诚恐地慌忙谢罪。
“实在万分抱歉,请您忘了这件事。父亲大人和我请求您的宽恕,穆大人。”瞬又低头恳切地向面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容貌精致的皇室法师请求宽恕。
“穆大人,”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妇女缓步朝他们走来。穆尽管身位皇室法师也不得不承认很少见到像她这样仪态优美,风度卓绝的女性,尽管她已度过女性最美丽的时刻,但那透着恬静娴淑的面庞,修长雍容的双眉和深蓝色的眼睛仍能使任何一个注视他的人被它们蕴含的深邃魅力所俘获。
“我恐怕犬子对您发表了有失礼数的言辞,真是教子无方啊。希望您能宽容地谅解他,还有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
领主夫人一席恬淡的话语轻松化解了儿子的尴尬处境,其中隐含的淡漠傲然令穆钦佩不已。他于是从容起身,带着皇室般的庄重得体欠身向上前的女士行礼:
“在下穆,尊敬的夫人。我非常乐意接受您和您儿子的歉意。”
领主夫人露出和蔼的微笑接受俊美青年的礼仪——显而易见,她出身与一个十分讲求礼仪的家庭,具有高贵而纯正的血统。
瞬少领主从未见过如此正式的礼节——母亲的优雅和皇室法师的稳重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禁自叹不如。在一旁呆立了数秒后他终于想起父亲交托的重任尚未完成,于是忙请二人坐下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