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二)佛陀诞生
—— 郭良鋆基于巴利文献的原始佛教研究文选(五)
【按:本文原载《佛陀和原始佛教思想·第二章佛陀(二)》(郭良鋆著)。本博转载说明:1、原文个别汉巴错字径改;2、文中附本博按语。】
佛陀诞生在释迦族的迦毗罗卫城,族姓乔达摩,父亲净饭王,母亲摩耶夫人。
迦毗罗卫城(kapilavatthu)位于现在的印度和尼泊尔接壤的边境地区。据近代以来的考古发掘,原先认为尼泊尔边境特拉伊(Tarai)地区的提罗拉考特(Tilorakot)是迦毗罗卫城故址。后来,在印度边境巴斯底(Basti)地区的比普拉瓦(Piprahwa)陆续发掘出皂石舍利盒和一批刻有“迦毗罗卫比丘僧伽”字样的赤陶印章,于是又认为这里是迦毗罗卫城的故址。
在古代印度,乔达摩(Gotama)一般是婆罗门的族姓,而释迦族属于刹帝利种姓。据《长尼迦耶》第3《阿摩昼经》中佛陀自述,释迦族的祖先是俄迦格王(Okkāka)。俄迦格王为了让宠妃的儿子继承王位,放逐四位年长的儿子。这四兄弟流亡在雪山湖边,住在释迦(Sāka)树林。为了保持种姓纯洁,他们与自己的(Saka)姐妹结为配偶。由此,他们得名为释迦族(Sakyā)。
在《经集》中,佛陀向频毗沙罗王讲述自己的出身:“就在喜马拉雅山(雪山)山麓,有个乡村部族,繁荣富强,属于憍萨罗国。部族名为太阳,我出身的家族名释迦。”[①]由于部族(gotta)名为太阳(ādicca),佛陀的常用称号之一是“太阳的亲属”(ādiccabandhu)。印度古史传说将帝王谱系分为太阳族和月亮族。释迦族的祖先Okkāka的梵文形式是Ikṣvāku,即太阳族的祖先甘蔗王。释迦族祖先Okkāka未必能等同于Ikṣvāku,但可理解为甘蔗王的后代。这说明释迦族将自己归在太阳族谱系中,并为自己纯正的刹帝利种姓而自豪。在《经集》的《婆罗门法经》中还记载佛陀说,婆罗门是从俄迦格王时代开始,违背王法,杀生祭祀。
释迦族“属于憍萨罗国”。憍萨罗国是佛陀时代印度的“十六大国”之一。释迦族的地域东边以罗醯尼河(Rohiṇī)为界,西南边以阿基罗波提河(Acirāvatī)为界。除了都城迦毗罗卫外,还有其他一些城镇。佛陀的父亲名叫净饭(Suddhodana),称号为“王”(Rāja);母亲名叫摩耶(Māyā),称号为“王后”(Devī)。在古代印度,“王”(Rāja,音译罗阇)的称号既用于国王,也用于诸侯或部族首领。释迦族可以说是一个附属于憍萨罗国的大部族或小王国。
在巴利语三藏中,佛陀诞生的事迹已经蒙上神话色彩。《中尼迦耶》第123《未曾有法经》[②]中,阿难这样描述道:
菩萨离开兜率天,进入母胎,众天神、众魔、众梵天以及众沙门、众婆罗门、众王和众人的世界大放光明,胜过众天王的光辉。甚至连威力强大的日月照临不到的阴沉黑暗的空间也大放光明,胜过众天王的光辉。那里的众生凭此光明,互相看见,思忖道:“这里还有其他众生。”这十千世界震动、抖动和晃动,大放光明,胜过众天王的光辉。
菩萨进入母胎,四位天神前来守护四方,说道:“别让人、非人或无论什么,伤害菩萨或菩萨的母亲。”
菩萨进入母胎,菩萨的母亲天性纯洁,戒杀生,戒偷盗,戒淫欲,戒妄言,戒饮酒。
菩萨进入母胎,菩萨的母亲对别人不起欲念,不受任何怀有情欲的男人亵渎。
菩萨进入母胎,菩萨的母亲获得五爱欲,享有五爱欲,自我欢娱。
菩萨进入母胎,菩萨的母亲不生任何疾病,身体舒适,不知疲倦。菩萨的母亲看见胎中菩萨肢体齐全,诸根完整。正如八面晶莹光洁的吠琉璃宝珠,穿在一条或蓝或黄或红或白或褐的线上;正如有识之士,把它拿在手上,思忖道:“这是八面晶莹光洁的吠琉璃宝珠,穿在一条或蓝或黄或红或白或褐的线上。”菩萨的母亲看见胎中的菩萨肢体齐全,诸根完整。
菩萨生下七天后,菩萨的母亲亡故,升入兜率天。
其他妇女怀胎九月或十月分娩,菩萨的母亲不是这样。菩萨的母亲身怀菩萨整整十月才分娩。
其他妇女坐着或者躺着分娩,菩萨的母亲不是这样。菩萨的母亲站着生下菩萨。
菩萨出母胎,不直接落地。四位天神接住他,放在他的母亲面前说:“高兴吧,王后,你生下一个非常有力的儿子。”
菩萨出母胎,毫无污迹,不受水污,不受液污,不受血污,不受任何污,洁净无垢。正如摩尼宝珠放在迦尸布上,珠不污布,布不污珠。原因在于两者皆纯洁。菩萨出母胎就是这样,毫无染污,不受水污,不受液污,不受血污,不受任何污,纯洁无垢。
菩萨出母胎,空中涌两泉,一凉一温,浇灌菩萨和母亲。
菩萨一生下,就用脚站立,朝北迈七步,头顶白华盖,举目四望,大声说道:“在这世上,唯我独尊;在这世上,唯我最优秀;在这世上,唯我最老。这是最后的一生,不会再生。”[③]
在《长尼迦耶》第14《大本经》中,佛陀为众比丘讲述诸位过去佛的事迹,尤其是详细讲述了毗婆尸佛(Vipassi)过去诞生、出家修道和成佛的事迹。佛陀在此经中描述的毗婆尸菩萨诞生事迹和阿难在《未曾有法经》中转述的菩萨诞生事迹一模一样。只是佛陀在描述毗婆尸菩萨诞生的种种奇异事迹时,一再指出“这是常规”(dhammatāesā),也就是菩萨诞生的“常规”。这样,阿难在《未曾有法经》中讲述的菩萨诞生事迹,可以理解为是释迦族这位菩萨的诞生事迹,也可以理解为是所有菩萨共同的诞生事迹。
无论如何,在巴利语三藏中,没有佛陀关于自己诞生事迹的自述。当然,佛陀指出这是菩萨诞生的“常规”,也就暗含有自己也是这样诞生的意思。在巴利语三藏之后的佛典中,都在这个基础上,添枝加叶,踵事增华。【按:这里的“巴利语三藏之后的佛典”,即如下文所引大乘典籍《神通游戏》等。】
《神通游戏》描写佛陀在兜率天,名为白幢(Śvetaketu)。众天神鼓励他下凡,拯救众生苦难。众天神在劝请偈颂中说道:“世界上燃烧着痛苦之火,英雄啊!请你像乌云覆盖,降下甘露之雨,平息致人于死的苦难吧!”[④]佛陀决定下凡,考察转生的时代、地域、国家和家庭,选定时代为众生知道生老病死即人寿百年的时代,地域为赡部洲,国家为“中国”(Madhyamadeśa,即印度),家庭为刹帝利种姓家庭。这个家庭要具备六十四种美德,母亲要具备三十二种美德。最后选定父亲为释迦族的净饭王,母亲为摩耶王后。佛陀在兜率天最后一次为众天神说法,并指定弥勒(Maitreya)菩萨接替他在兜率天的位置,未来成佛。佛陀投胎那天,众天神商量决定,佛陀化身一头六牙大象进入母胎。就在这天,摩耶王后征得净饭王同意,登上宫殿顶楼守戒七夜。她梦见一头雪白的六牙大象进入自己腹中。
觉音在《因缘记》中对摩耶王后的梦境描写有所不同:摩耶王后梦见四位天神把她连床带人抬到雪山,四位天神的妻子把她带到阿耨达池,让她沐浴,穿上天衣,躺在金殿的神床上。菩萨化身大象,从金山走下,在摩耶王后的床边右绕三匝,进入母胎。
《神通游戏》接着描写摩耶王后把梦告诉净饭王,净饭王请来婆罗门释梦。婆罗门预言王后会生下一个儿子——或者成为统治世界的转轮王,或者出家成佛。同时,在佛陀入胎之夜,从地下泉水中涌出一枝莲花,穿透六百八十万由旬地层,直达梵天界。莲花中含有甘露。大梵天用吠琉璃盘盛此甘露,供奉佛陀。此后,每天上午由四大天王和二十八药叉大将率五百药叉前来供养侍奉,中午由因陀罗率三十三诸神前来供养侍奉,傍晚由大梵天率梵天界无量百千诸神前来供养侍奉,然后由东西南北上下十方无量百千诸菩萨前来供养侍奉。而佛陀在母亲腹中右边盘腿而坐,为众天神说法。摩耶王后临近分娩时,向净饭王表示希望去蓝毗尼园。净饭王满足她的要求。摩耶王后在蓝毗尼园,右手扶住无花果(Palaksa)[⑤] 树枝,站着从右胁生下佛陀。
蓝毗尼园(Lumbinī)现在尼泊尔境内。尽管在巴利语三藏中并无摩耶王后在蓝毗尼园生下佛陀的记载,但这个传说早在阿育王时代已经流行。据玄奘《大唐三藏西域记》记载,腊伐尼林(即蓝毗尼园)遗址有无忧王(即阿育王)所建窣堵波(塔)和大石柱。1897年,阿育王石柱出土,上有刻文云:“天爱善见王(即阿育王)即位二十年,因释迦牟尼佛诞生于是地,亲来敬礼。王命刻石,上作一马。是为世尊诞生地,故免蓝毗尼村之一切租税,以示惠泽。”[⑥]
佛经中关于佛陀诞生的传说,实际上在处理人类文化史上一个难题:神袛或始祖的诞生问题。由于生产力和科学水平的限制,古人不可能对人类的起源做出科学的回答,于是制造出卵生说、感应说以及其他各种出生说。希腊神话中,宙斯幻化成天鹅,使正在河中沐浴的勒达怀孕,勒达生下两个蛋,从这两个蛋中,各孵出一对孪生子女。中国神话中,“天命玄鸟,降而生商”[⑦],均属于卵生说。而伏羲的诞生则属于感应说:“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宓犠。”[⑧]印度神话中,梵天是从金卵中诞生的;吉祥天女是天神和阿修罗搅乳海搅出来的;悉多是从犁沟中诞生的。斯里兰卡的波帝尼女神是从金芒果中诞生的。基督耶稣由童贞女马利亚因圣灵感孕而生。佛教徒则为佛陀制造了“投胎生”神话,或称“转生说”神话,与佛教轮回转生的教义相契合。尽管世界上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宗教,依据各自的习俗、信仰、教义编织出五彩缤彩的神袛或始祖诞生神话,但有一个普遍的特点:否认肉体的父系来源,或否认父母双方的肉体来源。他们选择一种“纯洁受胎”说或“反常降生”说。他们以间接或曲折的超验象征表达世俗概念,于是,一种即是超验的,又为世俗经验所能接受的象征性形象展现在这些神话故事中。它让处在特定文化氛围中的人们欣然接受,而不感到突兀或反感。这正是一些神袛或始祖诞生神话的独到之处。
《神通游戏》继续描写佛陀生下后,朝每个方向迈出七步。他朝东方迈出七步,说道:“我将成为一切善根之法的先驱。”他朝南方迈七步,说道:“我将接受众神和众人供奉。”他朝西方迈七步,说道:“在这世上唯我最老,唯我最优秀,我将灭寂生、老和死。”他朝北方迈七步,说道:“我在一切众生中至高无上。”他朝下方迈七步,说道:“我将摧毁摩罗和他的军队。我将用伟大的法雨扑灭一切地狱之火,让众生获得幸福。”他朝上方迈七步,说道:“我将受到一切众生的仰望。”[⑨]随着佛陀迈出步伐,他的头顶上出现白华盖和拂尘,地上迸出莲花。
佛陀诞生后,蓝毗尼园里庆祝了七天。其间,净饭王为王子取名“一切义成”(Sarvārthasiddha),意思是“一切意义(或目的)全部实现”。实际上,佛经中一般不使用这个名字,而使用“悉达多”(Siddhārtha),无论是“一切义成”,还是“悉达多”,这两个名字都是晚出的。在巴利语三藏中,虽然也已出现“悉达多”(Siddhārttha)这个名字,但若要称呼佛陀的名字,一般使用他的族姓“乔达摩”(Gotama)。
第七天夜里,摩耶王后死去。关于摩耶王后生下佛陀七天后死去,《大事》解释说摩耶王后生下这样一位伟人后,不宜再享受爱欲。《因缘记》解释说摩耶王后的子宫不能再让别人占用。而《神通游戏》解释说摩耶王后最好还是像过去世那些菩萨的母亲一样,在生下菩萨七天后死去,否则,菩萨长大后出家,她的心会破碎。
摩耶王后去世后,释迦族决定由摩耶王后的妹妹波阇波提·乔答弥(PrajāpatīGautamī)作为养母,抚育太子。在巴利语三藏中,已有波阇波提·乔答弥(PrajāpatīGautamī)是佛陀的姨母和养母的记载。但在后出的佛典中,波阇波提不仅是佛陀的养母,而且是净饭王的妃子。
然后,阿私陀仙人来访,对太子做出预言。这个传说在巴利语三藏中已有记载。《经集》中的《那罗迦经》叙述阿私陀仙人看见众天神欢欣鼓舞,询问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众天神告诉他说:
无与伦比的宝中之宝菩萨为了人间的利益和幸福,降生在蓝毗尼城释迦村,所以,我们非常高兴快乐。
他是众生之最,人中之主,人中之公牛,人中之魁首,他将在名为“仙人”的林中转动法轮,像威武的兽王狮子发出吼声。[⑩]
阿私陀仙人闻听此言,立即降临人间,来到净饭王宫中。他精通相术,看到这位王子相貌非凡,满怀喜悦地说道:“这是人中之魁首,至高无上。”而想到自己即将去世,便神情沮丧,落下眼泪。释迦族看到仙人哭泣,便问道:“是否王子有不祥之兆?”阿私陀请他们放心,说道:
这位王子将达到最高智慧,看到最高纯洁,转动法轮,怜悯众生,他的梵行将传扬四方。
而我在这世上剩下的寿命不长了,在此期间就会死去,不能听取这位举世无双者的正法了,因此,我伤心,难过,痛苦。[11]
最后,阿私陀仙人勉励自己的外甥那罗迦追随这位“举世无双者”的正法。
在《神通游戏》中,阿私陀仙人指出太子具有三十二大人相和八十种好,预言他在家则成为转轮王;出家则成为佛陀。然后,阿私陀勉励自己的外甥将来皈依佛陀。
《神通游戏》还描写净饭王听从释迦族老人们的建议,安排太子拜诣神庙。太子从波罗阇婆提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后,说道:“我是神中之神,高于一切天神,没有哪位天神比得上我。怎么会有比我更伟大的神?但为了满足大家的愿望,妈妈,我就去吧。”[12] 太子一进入神庙,湿婆、室建陀、那罗延、俱毗罗、帝释天和梵天,等等,所有神像全部从座位上起身,匍匐在他的脚下。玄奘《大唐西域记》中也记载有这个传说,称迦毗罗卫城东门外有“自在天祠”:“祠中石天像,危然起势,是太子在襁褓中所入祠也。……是时傅母抱而入祠,其石天像起迎太子。太子已出,天像复坐。”[13]
[①] 《经集》Ⅲ﹒422、423。
[②] 与汉译《中阿含经》第32《未曾有法经》相应。
[③] 《中尼迦耶》Ⅲ﹒120-123,译文略去原文中一些重复的套语。
[④] 《神通游戏》(S.Lefmann校刊本,1902),第12页。
[⑤] 在觉音《因缘记》中为沙罗树(Sāla),在玄奘《大唐西域记》中为无忧树(Aśoka)。
[⑥] 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25页。
[⑦] 《诗经·商颂·玄鸟》。
[⑧] 《太平预览》七八引《诗含神雾》。
[⑨] 《神通游戏》,第64、65页。
[⑩] 《经集》Ⅲ﹒683、684。
[11] 《经集》Ⅲ﹒693、694。
[12] 《神通游戏》,第119页。
[13] 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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