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 | 《等待》:一声叹息的重量
bintles 七叶树下
美国当代华裔作家群中,哈金可谓是最受文学评论界关注的作家之一。作为一名新移民作家,哈金的文学创作历程不如汤婷婷、谭恩美、任璧莲等资深华裔作家长久,但他取得的成就无疑是最令人瞩目的。1997年,哈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词海》(Ocean of Words)摘得海明威文学奖。两年后,他的长篇小说《等待》(Waiting)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这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将该奖项颁发给华裔作家。2006年,哈金入选美国人文与科学院,成为美国首位华裔文学院士。
《等待》主要讲述了军医孔林因“离婚风波”而引发的将近二十年的人生跌宕起伏。早年迫于家庭安排,孔林与毫无感情基础的淑玉结了婚,两人婚后长期两地分居,夫妻之情日趋平淡。护士吴曼娜的出现打乱了孔林原本风平浪静的生活,孔林深深地爱上了她,并下定决心要与淑玉离婚,但受传统观念束缚的淑玉迟迟不肯答应。根据军队里的规定,如果夫妻双方有一方不同意离婚,那么只能等到分居满十八年后,婚姻关系才可以自动解除。一年又一年,孔林在苦苦的等待中陷入无尽的惆怅和迷惘。
初读之下,《等待》在语言技巧和叙事模式上并无多大出彩之处。这个用英文讲述的“中国人的故事”明显缺少历史纵深感,也没有丝毫的传奇色彩和荒诞因素,更没有峰回路转的情节构架。正如《等待》的故事本身,只需三言两语就足以概括:一个部队医生不满包办婚姻,又苦于纪律约束,经过十八年才与所爱之人终成眷属。然而,平淡的故事终归是哈金精心设置的障眼法,貌似波澜不惊的叙事表层之下,实则涌动着此起彼伏的情感暗流。以哈金的创作观,他不会满足于单纯讲述一个爱情故事、一段历史纠葛或者一幕生活闹剧。哈金竭力推崇“伟大的中国小说”——这是一部关于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真确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所以,哈金的文学抱负绝对不容小觑,《等待》负载的,实则是哈金对中国社会生活精细入微的观察,也是对中国社会历史的高度反思,更是对人性和人类生存状态的普遍观照。
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在一个政治激荡和社会转型的大时代,在时间跨度上一直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延续到八十年代初期。哈金有力地唤起了人们对于那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在那时,琐碎的规矩和子虚乌有的谣言都能在瞬间毁灭一个无辜的生命。然而,我们所熟知的,能客观呈现这一时期生活面貌的历史事件,如红卫兵运动、知青上山下乡、尼克松访华、人民公社解散等等,并没有进入到小说叙述舞台的正中央。这对任何一个试图书写和解读这段历史时期的作家来说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尝试。
在《等待》中,所有的重大事件在叙述的过程中都以一种更加隐晦和缓和的方式被提及。可以说,哈金探索出了一条貌似传统,实则革命的创作经验:他没有让小说中的主人公直接参与或卷入到宏大的历史事件当中,他们一直生活在那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时代,但又总是游离在政治运动之外,也没有遭受避之不及的政治打击或由此带来的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面对那个庞大而荒谬的历史过往,哈金将书写的重点放在普通人的婚姻和爱情上面,没有牢骚,没有控诉,只是平静地诉说个体的人生境遇和生存状态,却给读者提供了一段更具体更真实也更有分量的历史。在哈金眼里,这些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柴米油盐似的爱恨纠葛才是生活的本质、历史的真相。
插叙和倒叙贯穿着全书的始终。在小说的开头,我们首先看到的是故事的“现在”,也就是孔林第十七次离婚的一九八三年。因此,从第一章开始,我们就知道了孔林之前的离婚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其中最直接的阻力来自于孔林所在部队医院的一个规定:“一九五八年,部队的王政委规定:只有分居十八年后,部队干部才可以不经妻子同意,单方面离婚。”这个规定的离奇之处在于:这个王政委在定了规矩后的第二年就死了,而该规定却在接下来的二十五年里得到严格的执行。在这一场索然寡味的离婚“博弈”中,我们渐渐熟识了专横独断、滥用权力的法官,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淑玉,饱受欺凌、无力反抗的曼娜,妥协懦弱、优柔寡断的孔林。
窗户纸早已被捅破,所有人都对孔林和曼娜之间的关系感到习以为常。但是那条“分居十八年后才准自动离婚”的规定仍像磐石一样原封不动。他们必须等待,等待年满之后国家和政府给予的名分。十八年后,当孔林终于从法官手里接过离婚证书后,他禁不住感慨整个的离婚过程原来这么容易,一个捆绑他十八年的绳索其实三十分钟就可以解开。生活在条条框框之内的小人物总是无法绕开各式各样荒谬而致命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但对孔林而言,最痛苦的还不是等待的过程,而是等到之后内心的巨大失落。十八年的苦等,耗尽了孔林和曼娜的青春,也消磨了两人当初的激情和梦想,一纸离婚凭证最后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一刻,孔林全然忘记了等待的价值和意义。
同样是“等待”主题,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表现的是对最初之爱的执着坚守,这种等待有着爱情的喜悦和宗教的虔诚。而孔林十八年的漫长等待近乎一种身心的折磨,这种煎熬处在“等待城堡开门” 和“等待戈多到来”之间,足以将弱小的个人慢慢摧毁。等待,最后消失在等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