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后四十回的真伪
作者:费宝君
自乾隆五十年程伟元、高鹗付印的<<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甲本)面世以来,《红楼梦》一书便以整卷一百二十回流传于世。它具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富有高度的艺术价值。虽然由于读者的人生观、艺术修养的不同,有人毁之有人誉之,但对于它的整体性,即后四十回的真伪问题却几乎无人怀疑。但是,在本世纪二十,俞平伯先生对此提出了疑问。他研究认为,《红楼梦》的后四十是高鹗的伪著。此后,人们逐渐接受了这一理论。虽然也有许多研究者认为《红楼梦》整卷一百二十回均为曹雪芹原著。但是,由于他们对脂本中有关后四十回的批语所述的故事与通行本(程甲本)中后四十回所述的故事情节不一这一现象不能作令人满意的解释,所以他们不能否认前者的结论。那么后四十回真的都是程伟元、高鹗的伪著吗?否。笔者研究认为,后四十回虽然不全是曹雪芹的原著,但至少有半数为他所著。其中第八十一回至第一百回比较完整,绝大多数属于原著,只有少数补笔。第一百零一回至第一百零八回为过度之文,其中有原著,也有补笔,较难分其真伪。而在第一百零九回之后,文章多数是补笔,其中可能有少量残文。下文先就存在这一情况的可能性进行论证。
一、应正确看待程伟元、高鹗程甲本的序言
众所周知,程伟元、高鹗曾在《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甲本)卷首的序言中交代了出书的源由、经过、目的。其中程伟元的序言写道:“……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即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笋,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梦》全书始至是告成矣。”
对于程伟元的这段话,胡适俞平伯等人认为他们在说慌,“所说的全是鬼话”“万万相信不得的”。他们认为程伟元如此写的目的是想冒名顶替,想把后四十回抬得和前八十回一样的高。因为不可能有这样巧的事,程伟元不可能从“破纸堆中”“鼓担上”寻得后四十回。 笔者认为胡适俞平伯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笔者也不相信“鼓担”得书之说。但是,对于程伟元说的“故纸堆中无不留心”而得的廿余卷却深信不疑。原因有二:首先,程高两人有搜得残稿的可能。我们都知道,程高两人所处的年代离曹雪芹所处的年代不远,从雪芹逝世(壬午年1762年)算至程甲本出版(辛亥1791年),相隔年数不到三十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极有可能尚有人保存着雪芹的原稿,所以有可能得到。
其次,我们应该清楚所谓的“破纸堆中无不留心”并非真的是在破纸堆中寻找残文,而只是以此说明寻找残文时的认真程度。程伟元在搜罗脂本及残文时是十分认真的。“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红楼梦引言)无不说明他拥有大量的脂本。程伟元能得到这么多的脂本,可见他的搜罗是穷本溯源的。因此他有搜得残稿的可能。
程伟元有搜得原稿的可能,事实上他也得到了。但是,他得到的只是部分,绝非全部。这又是何故呢?道理很简单,因为保存者保存的也不全。
在此,我们不妨先作一猜想,猜猜程伟元能在哪里寻得原稿?显然,他只可能得之于曹雪芹的后人或者他的友人的后人之手。曹雪芹极可能无后,所以他可能得之于雪芹友人的后人。其中又以找到了畸笏的后人为最有可能。因为曹雪芹、脂砚逝世之后,只有畸笏拥有部分原稿。而畸笏拥有的原稿是残缺不全的,有些早已迷失。于此,有脂批为证。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 (人)正文标昌(目)《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三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庚辰本系统443-444页朱眉)
又:“《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庚辰本科生590页朱眉、甲戌本同)
又,惜《卫若兰射圃》文字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庚辰本604页墨眉)
既然一些原稿早已迷失,甚至连畸笏也难以找回,程伟元于些恐怕也只能是无能为力。所以我认为程伟元只得了部分残稿。
二、《石头记》确有一百廿回回目
在程甲本出版时,程伟元曾说在此之前的《石头记》就有一百廿回的回目。他就是因为书有百廿回回目,“然原目一百廿回”,而“今所传只有八十回,殊非全本”,所以决定竭力搜罗的。经过多年搜罗整理,百廿回的《红楼梦》始告成功。
对此,百十年来世人也从未提出过疑问。但是,俞平伯先生对此提出了疑问,他认为《石头记》并无百廿回的目录,程高两人因“当时钞本既很庞杂,没有定本,谎话一时不容易对穿”,因而说了谎。
那么程伟元是否真的说谎了呢?否!有许多的证据可以证明当时的八十回卷本上确有“原目一百二十卷”。舒元伟的《红楼梦序》中有这样一些话:“惜乎《红楼梦》之观止于八十回也。全册未窥,怅神龙之无尾;阙疑不少,隐斑豹之全身。”
又有“漫云用十而得五,业已有二于三分,从此合丰城之剑,完美无难;岂其探赤水之珠,虚无莫叩。”“就现在之五十三篇,特加雠校;借邻家之二十七卷,合付钞胥。核全函于斯部,数尚缺夫秦关;返故物于君家,璧已完乎赵舍。(君先与当廉使并录者,此八十卷也。)”
舒元伟原来只有五十三回,从邻家借来二十七卷合付钞胥才得到八十本。抄完之后,在与邻家的钞本核对过程中却发现书还“缺夫秦关”,还是少了三分之一。在此有一个疑问,邻家的书也只有八十卷,他又怎会发现自己的书还“缺夫秦关”呢?原因很简单,邻家的书上有一百廿回的回目。舒元伟的序作于乾隆五十四年(己酉,1789年),早程伟元第一次排印本三年。他也说了原目有百廿回,可见程伟元没说谎。
事实上后四十回回目的存在时人是众人共知的,对此的记栽不仅见证于舒元伟的序言。周春的《阅红楼梦笔记》也有记栽:
“乾隆庚辰(五十五年,1790年)秋,杨畹耕话余云:‘雁隅以重价购钞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微有不同,爱不思释手,监临省试,必携带入闱,闽中传为佳话。’时始闻《红楼梦》之名而未得见也,壬子(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冬,知吴门坊间已开雕矣,兹苕贾以新刻本来,方阅其全。
据周春的这一记载,《红楼梦》一书早在程甲本之前不但已有百二十回的回目,而且还有一百二十回的全书。这一全书当然不会是程高的程甲本,因为程甲本此时尚未完功。(程甲本至辛亥五十六年,1791年冬才完功。)而周春在庚辰秋听到《红楼梦》书名时,雁隅已经几次携之入闱了,可见《红楼梦》全书在社会上流传已有些时日。自然,这可证明它绝非程甲本。
但是,周春所言的百二十回《红楼梦》是否存直得怀疑。如果雁隅购的《红楼梦》如是全本,则它与八十回的《石头记》怎会只是“微有不同”呢?这是无法解释的。因此笔者认为雁隅买得的《红楼梦》并非全本。它的实文也止于八十回,另四十回也只是存目而已。周春因不知真情而误解了。
另外还需特别指出,裕瑞也承认后四十回的回目为曹雪芹手笔。他曾说“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及八十回书后之目录,率大同小异。”从他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他是有意检合过几家的钞本目录的,所以他的记栽应该有相当的说服力。他说八十回后有目录,足见程伟元没有说谎。
三、从文情可知后四十回有曹雪芹的原稿
前人在论证后四十回为程伟元、高鹗的伪著时曾说过,后四十回总体的文情与前八十的有差距,后四十回的文情没有前八十回的好。另外,后四十回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及其命运的发展与前八十回透露的逻辑不符。前人也即是在此基础上否认后四十回为曹雪芹原著的。
这一认识有相当的见地。但是,不仅如此,笔者认为,后四十回本身也存在脱节现象,其中的前十七、八回无论是情节的发展,还是人物性格的发展都基本符合前八十回的逻辑,而种种不符前八十回逻辑的现象绝大部分都发生在此后的文章里。这并非笔者个人的认识,前人在不自觉中对这种现象已有论述。
鲁迅先生对此就有过论述。他曾指出,后四十回开始时,描写贾府贵族家庭“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者颇符,与曹雪芹前八十回的描写还是一脉相承的,因而是好的。”(《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八卷第十195页)
又,认为后四十回为高鹗伪著的童庆炳先生也认同这一观点。他认为“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通过种种方法,暗示了贾府彻底破落的结局”,“高鹗开始续作时也还是看到这一点的,所以在续作的前二、三十回中,描写了贾府等贵族家庭的败落和人事的衰颓。”
从两人的论述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们认为后四十回的前半部分是符合前八十回的逻辑的,与前八十回是一脉相承的,他们不满意的是后面的十到二十回。在此,我们不得不为他们可惜,他们均未想到这一脉相承的一半原来就是曹雪芹的原著,而错误地把它们归到了高鹗的笔下。
于此,还有两条证据可以证明。归锄之在他的《红楼梦补》的序言曾写道:
余在京师时,尝见过《红楼梦》元本,止于八十回,叙至金玉联姻,黛玉谢世而止。今世所传一百二十回之文,不知谁何伧父续成者也!”
也许归锄之的话不能全信。八十回的《石头记》并未述至金玉联姻等事,但他的《红楼梦补》之所以从九十七回起,这无疑说明他认为程甲本的前十七回是符合前文逻辑的,此后的文章才为他所不满。
又、 嘉庆十六年(1811年)潘德舆在他的《金壶浪墨》的《读红楼梦题后》第二篇中说:
“传闻作是书者,少习华朊,老而落魄,无衣食,寄食亲友家每晚挑灯作此书,以日历纸背写。书未率业而弃之,末十数卷,他人续之耳。”
从潘德舆对曹雪芹的叙述看,他所听到的有关曹雪芹的传闻是相当正确的。所以他的话相当可信。他只说“末十数回,他人续之耳”,而未说后四十回为他人所续,可见后四十的前半确属曹雪芹原著。
从上文的几个方面看,后四十回确有存在前半是原著,后半是续笔的可能。下面笔者就结合后四十回的文章,逐章逐节进行分析。试从情节安排、人物性格的逻辑发展等是否合情合理,以及文笔是否精采等方面进行分析,以清事实。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此回开头紧接上回迎春之事,承接十分严密,且写邢夫人、王夫人的几句话都完全符合人物的性格。紧接着写宝玉意欲让王夫人留住迎春,也完全符合宝玉爱惜姐妹的心情。至于钓游鱼一事,是后四十回中不多得的乐事之一。有些研究者认为这段文章文辞优美,神理自然,应为原稿。而有些研究者认为,这段文章“完全不能使人明白何所取意,且无‘占旺相’的内容,与回目不符,所以这应该是有补笔羼入的残稿。”
笔者认为,这一节应为原稿。虽然这段文章不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等回能让人经久回味,但其写得还是相当成功。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其本身论其真假,未免让人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感,所以笔者认为应该跳开这段文章本身,结合前后文论其真假。下文有一句话也许可帮这个忙。
小说下文,五人正开心时,麝月突然慌慌张张地来传,说是老太太有事找,接着宝玉说了一句话:“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了。”
不要忽略这一句。这一句话乃是宝玉心理的真实反映。在“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一事后,宝玉已成惊弓之鸟。所以在看到麝月慌张的神情后,宝玉作出这一反应是十分自然。就这一句话,可看出这一回与前文的衔接是多么的紧密。而这句话本身不过是一个十分细微的小节,这么一个小节都没忽略,试问不是出于一人之心能想到吗?
于此可推知前文应属雪芹原著。
下文中宝玉奉严词第二次入了家塾。这次入塾后他居然较为认真地学起了八股文。对此,许多研究者大加批评,认为这不是曹雪芹的原作。原因有二;一、贾政不致于急着送宝玉入学并要之举业。他们认为贾政虽曾一再逼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但是书至七十八回,贾政的想法已有变化,其中写道:“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指写诗)。细评起来也不算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不强以举业逼他了。”二、宝玉绝不愿学八股。宝玉之不愿读书(指八股文),这是众所周知的。《红楼梦》第三回的《西江月》曾嘲道:“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第五回叙述宝玉看到秦可卿上房内间中所悬挂的一副劝学仕途经济的格言联,连叫“快出去,快出去!”另外,他还贬走“仕途经济者”为“禄蠹”。这此文章都足以说明宝玉不会好好读书。但是,笔者认为宝玉两番入塾是必然的。首先,笔者认为七十八回对贾政的那段心理写并不符合前文的逻辑。从前文看,贾政十分重视孔孟之道,要他改变想法应该不是一件易事。书中他曾交待李贵说:“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最是要紧的。”一位这样重视《四书》(实指八股文)的人思想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吗?显然,这段文章存在不合理性。
这一点,结合这段文字的后文就会更加清楚。“又要兰、环两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一个认为“《诗经》、古文只是虚应故事”的人能转变到这个地步吗?因此,笔者认为,雪芹在发现这一问题后可能对此进行了修改。《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中这段文字的被删削正说明了这一情况。然何以庚辰本、戚本中有这段文字呢?笔者认为这是因它们是早期抄本,而非最后定本之故。这由它们无百廿回回目可知。其次,笔者认为宝玉入塾符合生活情理。我们都清楚知道其时宝玉年纪渐长,已非懵懂顽童。对待一个少年当与孩童不同,你必须让他有事可做,不能让他成日里闲着游手好闲。所以有必要让他读书,即使目的不是为了举业。事实上,贾政主要也是出于这一目才送宝玉入塾的,正如他所言:“我想宝玉闲着总是不好。”
宝玉再次入塾是必然的,曹雪芹也确实让他再次入了塾。其实,他写宝玉再次入塾是有深意的。在此,笔者试从一条脂批探测雪芹的用意。《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写宝玉因袭人动气不理自己,说不得自己也横心不睬她。如此反倒觉得“毫无牵挂”、“怡然自悦”。其下,庚辰本、戚本均有双行夹批云:
“此意却好,但袭人卿辈不忍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也。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看此世人莫忍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
在这条批语中,脂砚提到后文原有“悬崖撒手”一文。何谓“悬崖撒手”呢?以笔者愚见,应为在最危急的关头放手不管之意。种种迹象表明,贾家在后文确实是被抄家的,也即此谓的跌入“悬崖”。一般说跌入悬崖者总是死的为多,但是也不是绝无生机,只要你有手却愿意伸手试图换救,救命的稻草还是有的。同样被抄家后的重振家业也有希望。事实上,未落贵族还可以通过科举重新步入仕途以光宗耀祖。秦可卿托梦凤姐之言“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及贾兰等人后来之高爵厚禄均可为证。自然,这一法则也适用于宝玉。宝玉应该有能力挽救贾家,他也应该有这只“手”(指作八股文的才能),不然就称不上撒手(撒手有主动放弃的含意)。显然,雪芹是想在此表现宝玉看破世情后的断然之举,表现宝玉的用情之固。而我们在前八十回是看不出宝玉具有作八股文的才能的,所以应该见之于后文。
对于雪芹的深意,高鹗终也未能体察,所以当雪芹在八十一回写了宝玉再次入塾之后,他还以为宝玉会中举,从而在修辑时写了“中乡魁宝玉却尘缘”一回。
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这一回,有一段黛玉赞美八股文的文字,其文如下:“我们女孩儿虽不要这个,但小时候跟着你们雨村先生,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了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到。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
黛玉的这一论段落,历来大受遣责。俞平伯先生曾对此提出一连串的疑问:(1)黛玉为什么平白的势欲熏心起来?(2)黛玉何以敢武断宝玉要取功名?在八十回中,黛玉几时说过这样的话?(3)以宝黛二人的恩爱,怎么会黛玉说话,而宝玉竟觉得不甚入耳,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在八十回中曾否有过这种光景?(4)宝玉既如此轻蔑黛玉,何以黛玉竟能忍受?何以黛玉在百二十回中,前倨后恭到如此?
俞先生提的这些问题都很深刻,令人难以回答。特别是黛玉何以知宝玉要取功名这一问,只怕谁也回答不了。但是,笔者认为不能因此断定这是高鹗的伪著。固然把这段文章归于雪芹笔下我们难以回答俞先生的问题。同样的,把它归之于高鹗笔下,也有问题不能回答。
高鹗写黛玉赞美八股文的目的何在?纯粹是为了让宝玉学八股文吗?似乎无此必要,没有她的这番话,宝玉照样要学。为了歪曲黛玉这一形象吗?如果是出于这一目的,高鹗在后文为何不对黛玉的形象作进一步的歪曲呢?高鹗不可能没看到宝玉说的“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为何他要写这段落无关紧要的文章,冒此大不韪呢?是因为高鹗水平低,以致于乱写吗?不致于。那么他为何要这样写呢?同样不可回答。
把这段落文章归于高鹗也不合理,所以笔者又把它归到了雪芹的笔下。因为黛玉有劝说宝玉学八股的可能。
事实上,在前八十回,黛玉也曾两次劝宝玉改过。第一次发生在二十四回,在宝玉大承笞挞之后,黛玉曾劝道:“你可都改了罢”。她劝宝玉改什么呢?首先要改的恐怕是乱交朋友这一行为。而句中有“都”字,则她劝宝玉改的绝非只此一项,而恐怕是要宝玉把平日所有不合世人眼目的行为都改了,其中也可能包括不爱读书这一项。第二次发生在七十九回,有达官贵人来,要求会见宝玉,而宝玉借口生病不去,黛玉于是劝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
会见达官贵人,也意味着走“仕途经济之道”。在此,黛玉也劝宝玉走“仕途经济之道”,后文劝宝玉读八股又有何稀奇。
当然,黛玉在此赞美八股文的目的不是因势欲熏心,而是出于“体贴”。据脂批,黛玉号为“情情”,为了心上人不致让世人千手所指,即使有违初衷,她也在所不惜。
另外,此回中“老学究讲义警顽心”这一情节也历来受到研究者指责。他们认为小说中代儒并无感人之言,宝玉更是未生警觉之心,只不过觉得有点刺心,何来“警”字。
这一看法不无道理。但仔细琢磨回目可发现,回目中“警”字的主语是老学究。所以这一行为应是贾代儒的主观愿望,是他想借讲义警醒宝玉,至于宝玉是否有所觉悟并非正文。而且以宝玉的一贯思想,要让他的想法马上要有大的转变根本是不可能的,有点刺心已经算不错了。由此可看出,这一写法是符合前文一贯精神的。
对于此回的另一主要情节“黛玉惊恶梦”的描写,研究者的意见分歧不大。即使是认为后四十回均非雪芹原著者也认为这一情节比较生动,写出了黛玉真实的心理,可仿佛原作。
事实上,这一情节的描写确是十分成功的。清人徐凤仪对此评价说:“写黛玉梦境,恍恍惚惚迷迷离离的是梦中境象,真传神入妙之笔。”
且文章写的虽是梦境,事实上写得的是真事,以梦境传出真事,也是雪芹一贯笔法。试看黛玉梦中贾母的形象。
“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总不言语.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
平日里慈爱有加的外祖母,在梦中终于露出了真面目。黛玉梦中的贾母,不正是后文贾母的现实表现吗?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这一回写的不是什么赏心乐事,但是无论是写黛玉病中的心态,还是写金桂的泼妇神态,无不跃然纸上,仿佛可闻可睹。特别是写金桂的文章真可谓入木三分,精彩绝伦。
“且说薛家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
又,“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象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我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的."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来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象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
这两段对话穷神尽理,模拟金桂之言句句带讽带刺,料非一般人能模拟得出。
又,文章写及贾妃病后贾府众人探望的情节井井有条。这些朝廷礼仪,也不是没有亲自经历者或经常听人说起者写得出。
另外,此回中还有一段话值得注意。就是周瑞家向凤姐回话时说的从外面听来的一段话。“还有歌儿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凤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
显然,这段话是个伏笔,预示后文贾家被抄后,贾府将是彻底的败落。但是后文的描写显然没有实现这一预示。这能说明什么,相信谁都能明白。
第八十四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给宝玉提亲是结束全书的开始,是必有之事。而且其情节安排必如书中安排,先提起其他人家,然后方才说及金玉姻缘,以使文章显得一波三折,摇曳生姿。
对于这一点,研究者并无异议。但是对于要不要试文字,意见大有分歧。有些研究者认为试文字与进私塾的目的一样,也是为宝玉中举作准备。且文章主要写的是贾政发表迂腐之学,并不见宝玉有什么表现。所以这个情节必非原著。
但是,笔者认为宝玉没有上佳表现方才符合小说的情理。试想,在贾政面前,如果宝玉表现的一无是处,那么这些日字在干什么,必定招至一顿毒打,更不用说给他提亲了。而如果宝玉回答的头头是道,则宝玉又不成其为宝玉。一个向来认为学八股是诓功名混饭吃的人又岂能学的很好。所以小说只让贾政大发迂儒之辞,而没让宝玉大放厥辞,就完全合情合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