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献号 】1-659
【原文出处】红楼梦学刊
【原刊地名】北京
【原刊期号】1997增刊
【原刊页号】319-331
【分 类 号】J2
【分 类 名】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 作 者 】俞晓红
【 标 题 】《红楼梦》花园意象解读
【 正 文 】
意象叙事是曹雪芹营运于小说创作的一种叙事谋略,这已被越来越多的读者所认可。《红楼梦》之“梦”、“水”、“花”、“色彩”等,往往在它们展示于小说的艺术时空之时,迸射出蕴涵深厚浓郁的诸多文化能量,以充实和丰盈我们的理解。而花园,则无疑是这众多意象中最具整体意义的一个主题性审美意象。在中国文学的历史舞台上,花园意象曾无数次被呈现过、塑造过,《红楼梦》则对传统文学意象作了一个承继和拓展。
大观园是曹雪芹熔铸我国古代园林艺术而用文学语言创造出来的古典园林。它是一座具有完整意义的花园。
一进园门,迎面一道翠障挡住视线:它不是一般的屏障,而是叠石为山,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石上苔藓斑驳,藤萝掩映,石间曲径通幽;穿过石洞,可见佳木葱茏,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落花越多,其水越清,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水到闸前,则如晶帘一般奔入,好似银练倒悬;远视则旁有飞楼插空,雕甍绣槛,前有崇阁巍峨,层楼高起,与他处之黄泥筑就短墙的数楹茅舍、粉垣清凉瓦舍的几间抱厦、隐于山道林间的幽尼佛寺以及花亭水榭遥相呼应,形态各异;俯视则有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掩着一条幽僻小径,桥上有亭翼然,立此沁芳亭上,可观园内全景;园内花木繁盛,有千百竿翠竹遮映,有几百株杏花如火蒸霞,有奇异香草牵藤引蔓、垂檐绕柱、萦砌盘阶,还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满架蔷薇,拂檐青松,绕砌玉兰,以及芍药海棠、桑榆槿柘……
大观园原为帝妃省亲、与家人团聚而建,故大观园有似皇家花园,园内主要建筑省亲别墅外形庄严富丽,背靠青山,面临清池,遥对正门翠障;为帝妃赏玩宴游之需,又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清凉幽静、宜于读书下棋的潇湘馆,丝垂翠缕、葩吐丹砂、味香气馥、宜于烹茶操琴的蘅芜苑,蕉叶舒卷、阔朗雅致、案大笔满、宜于写字作画的秋爽斋,茅屋数楹、青篱两溜、佳蔬菜花、体现耕读传家意识、别具农家风味的稻香村,以及宜于赏花、观鱼、宴饮、欢会的牡丹亭、红香圃、芭蕉坞、凸碧堂、凹晶馆……
大观园又为群芳会聚、各呈风情而造,所以园有四季之美景,以烘托她们的言行举止、心情魔态。春光明媚之时,沁芳闸前银练衬着满地落红,宝黛在此惜花、拾花、共读《西厢》,又芍药裀里红香散乱,蝶飞蜂舞,醉卧的湘云半埋在落花里;夏日的蝉声雨意里,宝钗忘情扑蝶于滴翠亭边,椿龄痴情画蔷在蔷薇架下;秋桂飘香之际,游鱼唼喋,花黄水碧,竹桥作响,群芳日则吟菊赏桂,持鳌绝唱,夜则皓月清风,赏月品笛;冬雪飘飞之日,则有槿篱竹牖、四周芦苇的芦雪庭吟雪联句、抢吃鹿肉,又有妙玉赠梅,宝琴立雪、风景如画……
元春省亲时,众姐妹纷纷作诗颂圣,咏赞此园为人间仙境:“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元春),“园成景备特精奇,……谁信世间有此境”(迎春),“名园筑出势巍巍,……果然万物生光辉”(探春),“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惜春),“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李纨),“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宝钗),“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黛玉)……
花园因山而呈风骨,因水而现气脉,因花而赋生命,因木而显精神,因人而拥有性灵与灵魂。大观园有山,有水,有花,有木,有山亭水榭,花光月影,更有风流婉转、才情四溢的一群佳人。大观园是风光秀异、鲜活灵动的一座花园,是一座完整意义上的花园。
大观园之建造虽以元妃省亲为由,其目的却是作者为群芳荟萃、展示青春、共演红楼悲剧而设。省亲的场面与情节固然淋漓写尽帝妃后宫的怨苦与骨肉离散的悲凉,然第28回宝玉面对黛玉时自我表白的一番话却无意中道破了元妃形象现实存在的虚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我是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贾珠虽死,元春尚在,焉能云“独出”?此一细节恰好说明元春省亲的意义所在。元春以帝妃之尊下谕命众姐妹进园居住,并命宝玉随进去读书,既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又免去爱弟冷落,祖母、母亲愁虑。于是群芳得以会齐于大观之园。花园原在“会芳园”基础上拓建而成,又因有了千红万艳的聚会而一时蔚为“大观”。“芳园应锡大观名”之句,在其象征意义上揭明元妃形象的特殊作用。对此,脂砚斋有着十分确切的觉解:“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而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 荟萃群芳的大观园只有清纯女儿及其侍女们居住,除“诸艳之冠”宝玉外不见其他男性,偶尔的例外是第25回贾芸带花匠入园植树,第52回胡太医入园为晴雯治病,各处丫鬟全都被告知回避,来者“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脂砚斋说此“俨然大家规模” 。即便是贾芸、贾环等人一两次问候宝玉,也只限在紧靠大门的怡红院内活动。这一人间仙境,纯然是一清净芬芳、隔绝尘世的女儿园。
大观园作为花园的意义显然不止于此。在传统文学作品中,花园往往是红颜佳人青春觉醒和爱情生发的必然场所,尤其是中国古典戏曲,花园作为男女主人公美好的生活环境而成为它展现人物感情世界的主要场景,表现故事的舞台就是一座可观性特强的立体花园。古典名剧《牡丹亭》中,花园启迪主人公青春觉醒的作用尤为警醒。杜丽娘自小受到父母的严格管束,终日“守砚台,跟书案,伴诗云,谙子曰”,过着一种简淡冰冷、封闭压抑的深闺生活,长到一十七岁,居然不知自家有一座后花园;午间偶然一打盹,竟被母亲视为大逆不道,立即给予严厉责备;父亲延请的塾师陈最良乃一腐儒,自诩六十年的生涯“从来不知伤个什么春,悲个什么秋”。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环境中生活的杜丽娘,一旦置身于春光明媚、花红柳绿的花园,其内心的自然天性立刻就被唤醒了。她先是陶醉其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在亭中小憩时,她又感到有些孤独和失落:“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面对花园“芭蕉叶上雨难留,芍药梢头风欲收,画意无明偏著眼,春光有路暗抬头”的景色,“随步名园是偶然”的杜丽娘触发了自身命运的伤感:“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大自然的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启悟了杜丽娘青春与个性的觉醒,诱发了她对爱情生活的的渴望和向往,于是在梦中,她和情人相见并相爱,演出了一曲由梦生情、因情而死、死而复生的悲喜剧。弥漫自然力的花园是全剧情节的一个重要契机,是女主人公感情历程的起点,是她实践爱情的场所,也是作者用以阐发该剧题旨的一个聚焦景观。
重视花园的特殊意蕴,在《牡丹亭》之前数百年的元剧《西厢记》里已有充分表现。张生那一曲“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的悠扬琴声是穿过花园传进莺莺耳中心中的;莺莺那一首“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传情诗笺是借助红娘之手在花园里传递的;张生吟诗酬和,莺莺拜月焚香,无不在花园里进行。尽管崔氏母子三人是寄住蒲东寺庙中,可为了男女主人公抒发情爱之便,寺庙也有了风景秀丽的花园。明传奇《玉簪记》写女尼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的爱情故事,在江南一带十分著名。剧中两人从相识到相爱,均发生在女贞观后的花园里。其他如《娇红记》、《西园记》、《西楼记》,凡一涉及到青年男女的感情生活,无不与姹紫嫣红的的花园密相关涉;而“十部传奇九相思”,这就越发注定了花园出现于戏剧中的频率之高。花园实际上已成为戏剧中具体可观的叙事手段。
古代戏剧叙事艺术向小说渗透的结果,导致小说中花园意象纷呈。这在明末清初大量的才子佳人小说中表现得分外明显。往往先是才子游学踏青在外,或以游学之名访求佳偶,信步花园,赏花动情而题诗于园墙;佳人偶见而和之,字必秀雅,诗必奇佳;才子复至见而慕之,于是暗访细求,终与佳人相约相见(或约而不见),私定终身。所谓“私定终身后花园,多情才子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以形成此类小说情节的一般模式,花园是这模式三部曲中的开端和基础。比之于戏剧花园的启悟意义,才子佳人小说中花园对佳人青春警醒作用不太显豁。绾结男女主人公感情联系的主要是那一两首诗,花园不过是启动这诗情的某种自然符号。在爱情成为主人公情爱生发的契机这点上,其艺术境界远逊于那些经典戏剧。
《红楼梦》中的花园意象既承继传统文学意象而来,又有极其丰富多采的拓展。它完全不像才子佳人小说那样,让男女主人公花园偶遇随即钟情(甚或未见钟情),进而定盟;也非如戏剧花园的启悟人性于瞬间,实践情爱于片刻。大观园是完完全全的花园,众女儿不仅赏玩游宴其内,而且日常起居亦在其中,春夏秋冬,朝朝暮暮,她们的举手投足无不与花光月影叠印,她们的颦笑涕泣无不与风声雨意相和。在这样一个气脉流动、生机盎然的人间仙境,她们自然任情,绽放各自的个性之花;远离世俗尘嚣、散发清新芬芳的人文化的自然景观,成为她们青春焕发的凭藉。于是襟怀洒落、无拘无束醉眠于花丛,或轻盈愉悦、蹑手蹑脚扑蝶于池边,或有邀众结社之风雅,或有吟诗联句之俊迈,亦有挥毫作画之奇才,围棋斗草之趣事。宝黛共读,读出了心心相印的青春之爱;黛玉聆曲,悟出了青春易逝的生命之悲。怜花,无异于对自我青春的的怜惜;葬花,根由于满腔情爱无所依托、如花生命转瞬将逝的的悲凉预感。侍女优伶群落中,则有芳官寿怡红夜宴时的妩媚潇洒,藕官假凤泣虚凰时的缠绵悲戚;晴雯补裘,补出一片纯情无私的光彩,紫鹃谏玉,谏出一种平等真挚的风骨;龄官画蔷,画出了情的执着,司棋殉情,殉出了爱的尊严。展演在大观园里的人文景观,更多的是对群芳青春生命的展露和歌咏,对她们个性尊严的披示和赞誉。花园的中心意象虽然仍与男女情爱息息相通,然这得之于大自然的个性启悟并非在片刻完成。作者将人物那自我生命的憬悟、彼此爱情的滋长置放于一个较为漫长曲折的自然时间里,让它在生活化的生命流程中渐一演进;而大观园的春花夏草、秋雨冬雪也以它们各自的情韵默默应和着人物的感情与性灵,在季节的变换与时间的推移中幻演爱的节奏与色彩。这既突破了戏剧舞台上花园时空的拘囿,又极大地拓展了才子佳人小说花园意象的蕴涵,在意象沿用上大大前进了一步,从而蔚为古典文学花园意象之大观。
大观园的时间以春夏秋冬四季循环作为刻度,这是将花园的自然气象加以生命化、抒情化的结果。群芳在大观园内的生活时间究竟有多久?是从宝玉十三岁入园起至十九岁出家止的七年,还是仅有两三年的光阴?似乎无法作出精确的计算。大观园时间的模糊性很让我们费一番思考的周折。包括花园中人物的年龄忽大忽小,没有确数。其实我们也不妨将它视作小说家审美趣味的一种折射。作者所关注的,正是花园四季气象与人的性灵精神合拍呼应的诗家情趣,因而具体的年月进程不受重视乃是当然。诗人气质浓郁的小说家所深为关怀和着力表现的,是叠印在水光花影里的人的灵性心影,是与落花流水交映的人的青春和情爱。当林黛玉在花谢花飞飞满天的画境里荷锄葬花之际,我们体味到这位深闺少女的怜春伤春便已足够,又何必要泥执于这情节发生在红楼纪年的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
大观园时间既以自然季节为生命刻度,则花园便在某种程度上成为群芳人文精神的象征。不同于古典戏剧花园时间的直观性、直线性,也不同于言情小说景象的符号性和点缀性,大观园这座花园以其不同的四季气象悄然应和着诸多少女各异的气质与情感,从而显示出它的立体化和层次感来。
毫无疑问,林黛玉形象与花园之春的意象翕翕相关。其姓名首先令人想起春天的竹林:“黛”为深绿之色,“黛玉”即是“绿玉”,而绿玉恰是竹的别名 。合而观之,“林黛玉”意象便是一片春意盎然、清新隽逸的翠绿竹林。林黛玉的居所恰恰是千百竿翠竹遮映的潇湘馆,那竹“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组成翠绿幽凉的春的氛围。宝玉曾题一联云:“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理应茶沸烟生,棋移指凉,但为了渲染潇湘馆的绿与凉,作者便着意从人为感受的角度去撰联:“茶闲”尚见烟绿,是翠竹之遮映所致;“棋罢”犹觉指凉,是浓郁之绿意所染。一次宝玉去潇湘馆,“走到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纱窗为碧,透窗而出的幽香岂不染绿?黛玉那“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低语,也随这幽香透出纱窗,温馨地渗进了宝玉的心窗。这绿意幽香,意味着黛玉因爱情萌生而满含羞喜的春一般的生机,以及心底与情俱来的对爱情前景深感迷茫的淡淡的哀愁。
花开花飞应是花园春天最为明媚灿丽的景观,而大观园的飞花恰与林黛玉的感情性灵最为关洽。林黛玉生于二月十二日花朝,喻示她原为花的化身;《葬花辞》哭吟于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众姐妹饯花而林黛玉葬花,其寓意不言自明。从时间上看,它完构了花园的春季。当沁芳闸前落红成阵,花浮水面而水沁芳时,人们会很自然地想起,那一脉渗透芬芳的清流宛似闺中女儿青春柔婉的青春生命,而满天飘飞的桃花又是她满腹愁绪、满腔情爱的象征。花片飘落水面,则又无情地披示青春流逝、情爱消亡的人生现实。“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林黛玉是属于春天的,她生命的一切都与春意相生相随,一旦春残花落,她便也泪尽而逝。大观园的时间流度幻化为“花落水流红”、“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凄艳画意,而一篇哀感顽艳的葬花绝唱也浓缩了林黛玉春一般明媚而短暂的生命历程。
与花谢花飞、生意盎然的春景相对峙,薛宝钗形象的气质性情正一似花园之冬。她既出生在寒冷的冬季,其姓又谐严冬之“雪”。所居蘅芜苑内只草无花,牵藤引蔓,冷而苍翠,卧室内“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床上青纱帐幔,衾褥朴素,衣饰也半新不旧,连吃的药丸亦名冷香丸,更不用说她那藏愚守拙的个性,冷凝淡漠的情感世界了。仆人兴儿评议她是雪堆成的美人儿,气儿大了会吹化她,十分形象地道破薛宝钗如冬雪般淡朴肃穆的性情特征。
正值青春妙龄的深闺女儿,其情其性却冷似冬雪,这当然是一种生命遗憾。作者既然无法悖逆生活之真来抹平春意与冬寒的本然差异,便延展其妙思,重塑一个少女形象以作补充。于是薛宝钗便有了妹妹宝琴。从性格立体化角度而言,薛宝琴并不那么丰满独特。她较迟才聚来大观园,容貌出众且年轻心热,与林黛玉尤觉亲近。“年轻心热”一语便是作者对宝钗形象冷漠面的一个延展补构。与此相应,最具象征意义的自然意象便是宝琴身披红氅立于白雪之上,一丫鬟抱一瓶红梅侍立其旁。宝琴许嫁梅家,咏梅诗雅艳奢华,立雪之时又被众人共誉与梅“双艳”:这雪上红梅意象便寓示宝琴既如宝钗般端凝含蓄,又胜似乃姐,盈溢那纯真挚热之情的性灵世界。本来,蘅芜苑里异草奇香,适于操琴,而宝钗似从未流溢些许的琴韵,“宝琴”之名亦是一种无言的补说。又宝琴者,宝情也,如梅的雅艳之情完构了原有缺憾的“无情”的花园冬景。
探春名关春天,而其气质性情却更接近秋日意象。探春所居为秋爽斋,雅号蕉下客。芭蕉叶的舒展宽阔与她“素喜阔朗”的个性极为吻合,斋名亦恰如其分地寓示了探春有如清秋之飒爽冷静的气度。卧室三间不曾隔断,陈设布置皆突出一“大”字:大案、大花囊、大幅米画、大鼎、大盘;又堆有各种法帖、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如树林,藉物之“多”而凸出探春高雅洒脱的书卷气。探春行事说话也极为清爽干练,志向高远,一如秋空的洗练明快,海棠诗社的建立正出于探春的雅调高情,当众姐妹应邀而至,尽兴抒情之时,秋爽斋正值清秋爽日。十二钗正册探春之画,是一片大海,呈深蓝阔远之象;判词“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之句,亦传送出那一种烟波浩淼、水天相接的意境;其曲“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之吟,则更是探春襟怀洒落、气度阔朗的逼真小照。抄检之夜秉烛而待的身影,理家之隙举棋凝思的神情,皆烘染出一派处变不惊、冷静清雅的特殊风采。秋空高远阔朗,秋意清冷明爽,如秋的气象是探春的襟怀。
湘云的人生近似于花园夏意。湘云的性情气质既非林黛玉式的缠绵哀艳,又无薛宝钗式的冷凝淡漠,也不似贾探春那样清明冷静,而是心直口快,娇憨活泼,待人热情宽宏,是心胸最为晴朗爽丽的一个,有如夏日晴空绚丽多彩的云霞,又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湘云在大观园中并无固定居所,但作者却借人物之口道出她家原有一“枕霞阁”,好比园林艺术中的“借景”法,读者也因此视窗而窥见湘云的气象特征。湘云又雅号“枕霞旧友”,判词云“湘江水逝楚云飞”,曲云“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霞光云影灿丽多彩,然云易飞散,水易干涸,诸般皆应和了夏日的自然气象。云霞辉煌于空而不持久,寄寓着湘云青春不永,婚姻美满而短暂,转瞬即逝,以致情爱失所的命运意涵。
从园林艺术的角度而言,水是花园的命脉,花园无水便无生气,有水则脉理贯通,全园生动。大观园的一脉清泉是园内最为鲜活流动的一道自然景观。泉名沁芳,是因落红浮水、沁芳溢香而得名,这又构成了众女儿青春生命意义上的人文景观。“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若以水喻群芳,则林黛玉一似缠绵柔婉的春波,史湘云有如云霞幻就的夏雨,贾探春则如清澄悠远的秋水,而薛宝钗恰是冷凝静穆的冬雪。
大观园的时光流度实在是诗情渗透了自然、自然关注了生命的再现。钗黛们的生命精神借助她们的居所氛围而与春夏秋冬四季相韵和,这又在花园的空间位置上体现出人文化了的意象多维结构。潇湘馆、蘅芜苑、秋爽斋,以及怡红苑、藕香榭、稻香村、红香圃等,既是整个花园中的一景,它们本身又分别是具有独立意义的园中之园。潇湘馆的幽雅曲致,秋爽斋的阔朗明快,都并非出自林黛玉或贾探春的设计、布置,而是出自于她们在已然前提下的选择。从17回贾政率众清客及宝玉游园题额的情节看可知,各处园景特征和室内陈设俱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并在省亲活动中起一定的作用。贾政一见潇湘馆的幽静氛围,便以为“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此一生”,宝玉又题“幽窗棋罢指犹凉”之句,皆表明这是一个适合读书下棋的幽雅屋舍;刘姥姥后来见到室内窗下案上设有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误作哪位哥儿的书房,应视作是17回游园所见情景的延伸。至蘅芜苑,则又从贾政口中得知这是一处“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的清馨居所。稻香村的田家风味、秋爽斋的书画格调,皆宜作如是观。为元妃省亲赏玩游乐之需而设计的各色院落,事后一一分派给众女儿及宝玉居住,其气象氛围却与众人的内在气度与性情无一不合,这自然是作者超越事件的叙事谋略。这一人文精神与自然气象天然璧合的意象,便形成了花园内既交错又融合的生命化的时空结构。自然景象的季节循环,在同一时空内即可进行,有如园内沁芳泉水,引入园中或为溪流,或如瀑布,或为池为湖,或盘旋竹下,穿洞绕阶,最后仍合在一处流出园墙,在园中便可完成其生命时间的循环。据此而言,大观园季节更替所显示的自然时间刻度,就更其淡化和虚化了。
在这样的时间观念支配下,大观园便呈现为一个凝固了的时空框架。作者曾以花喻众女儿,第63回拈花名签时,宝钗拈得牡丹花,探春拈得杏花,李纨拈得老梅,湘云拈得海棠,黛玉拈得芙蓉,袭人拈得桃花……一方面,花的风韵与人的气质妙合无痕,意象贴切;另一方面,花既可与女儿等视同观,则花园所盛,正是群芳如花般娇艳的青春生命。尽管群芳的感情天地里春伤夏感秋悲冬寂,气象不同,风光各异,却从本然意义上共构了花园之春。贾府四小姐之名无疑概括了大观园群芳的共同特征;其生命芳美如春,其命运原应叹息!“三春去后诸芳尽”,春天一过,便是群芳飘零的惨淡局面,无论是谁都逃脱不了命运的冰雪覆盖深埋的悲剧结局,此即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群芳碎”意象。作为护花使者的贾宝玉,虽深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严寒氛围,却无力挽回花谢水逝云飞的颓势,只能睁眼看着这繁华明艳一时的会芳之园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惨象,而遁入空门也许是他借以解释这深悲厚哀的唯一方式。
从这个意义上看,大观园有如林黛玉堆垒的埋香塜,虽盛装过群芳娇媚的生命,最终仍化为一座埋香的园地。脂砚斋曾一语道破天机:“埋香塜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 !黛玉葬花的意象在象征层面上预演了诸艳的飘落与被埋,而《葬花吟》无异于作者借黛玉之哭吟为“群芳碎”预写的挽歌!经过时空维度的交错与花园意义的整合,大观园与埋香塜意象重合无二。
在更广阔的空间位置上与大观园形成对应的,是太虚幻境。大观园是人间“仙境”,而太虚幻境是仙界的“花园”:那里朱栏玉砌,绿树清溪,人迹不逢,飞尘罕到,仙花馥郁,异草芬芳,所见的仙子皆是荷袂翩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具有永恒不变的青春和美丽。警幻仙子则具有美的标本的意味,她既如众仙子一般美丽轻盈,又比众仙子高出一筹,更为理性,更有情感,兼具和蔼可敬的领袖风度和温柔可亲的仙子气质。其妹可卿不止兼林薛二人的仪容资质之美,且更兼二人的感情生活之美,表现为一种完美无缺的婚恋形态。故而太虚境的生存方式形成了对大观园生命缺憾的一种补构。其十二钗判词、图册与十二支曲,又是对大观园群芳命运的一个抒情性的概说,连同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群芳髓、放春山遣香洞诸意象,构成了对人间女儿生命历程的预言叙事。因而,太虚境的存在相对于大观园而言,是极富情感意味的对应,又是深涵哲理意味的指幻。在太虚境的映照下,大观园可不就是尘世间小小的一座埋香塜?!
由于有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奔波来往、挂号销号的飘忽身影,警幻仙子与远古苍莽时代的创世女神女娲延展出某种联系,太虚境和大荒山也便产生了太空中的对接。这一对接具有超越时空的苍莽浑沌意味。相对于抟土造人、炼石补天的女娲而言,过了几劫几世而后延生出的大观园时间实在是微不足道的短暂的一瞬。故事开始之先,群芳的命运就已注定,故事的演进不过是对这结局的一种追忆式的再现,故而大观园时间不是向前伸展的直线,而是凝固不动的一点。站在作者的叙事起点上看,大观园意象是他以往人生中最灿丽辉煌的瞬间记忆;从女娲和警幻的视野来看,尘世间所有的生命大观更不过是瞬息尘影。所以园中生命之花只开放在她们最美丽的青春阶段,虽有四季更替春秋变换,却没能也没必要纵向展开其生命的向度。相对于茫茫苍穹、渺渺大荒而言,大观园的空间也只是一个圆点。大荒山之遗石是引出大观园故事的原始根由,可故事尚未展开之际,那石已下凡历劫一过并回归于大荒山下,完成了它在凡界的生命循环。若将大观园的时空维度放大了看,它便如同一个圆形的框架,园中花荣花谢、春伤秋悲不是线形延展,而是围绕圆心呈扇形展开,终又回到原来的起点,有如圆形钟面上时针走了一个圈,终点与起点重合,构成了一个“圆”,完成了天地人的生命循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则超越于这时空框架之外。他们可随意上天入地,远接亘古洪荒,与时间相终始,洞悉人间前世与来生;他们略一举手投足,便将凡人的历时性生命体验凝固为一种记忆,将色演绎为空。
从终极意义上说,大观园、太虚境、大荒山皆具有对等的存在价值。大观园是太虚境的人间幻影,太虚境是大观园的理性补构;所有的大观都源自大荒,又终要归于大荒。大观园与太虚境、大荒山古今对接、真幻交错的时空结构,涵容了全书至关重要的三重悲剧:群芳的青春悲剧,宝黛钗的婚恋悲剧,宝玉的人生悲剧。埋香塜的象征意味,太虚境的指幻意味,既是对“花园”意象的内在结构的哲理性揭示,又将这三重悲剧置放于一个十分显豁的位置。说“花园”意象是《红楼梦》众多意象中最具整体意义的一个主题性审美意象,正是从这些角度出发的。
贾宝玉遁入空门,正与大观园变为冷清清一片埋香地有关,然他始终未能忘怀于情。作者亦是矛盾的:既然一切终归大荒,色即是空,情更不足道,又何必“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感悟于此,又执着于此,才无可奈何“试遣愚衷”,痛苦更深吧?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24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