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手机版 | 三国演义 | 三国志 | 史将 | 背景 | 藏书阁
首页 -> 精彩文章 -> 姐姐

姐姐

作者三只耳朵 标签姐姐 阅读次数:104


  姐姐问我:“作家?他们叫你作家,啊?这作家……”

  我不明白她这样问话是什么意思,我望着她的脸,想要她把话说完整,她却不说了,她只是笑着。那种笑很难描述,就好像她在问一只刺猬叫什么名字,既知刺猬无法回答她,她便觉得很有趣似的。

  这是清明节回老家烧完纸,大家闲坐在小姨家院子里的情景。小姨一家人,我的哥嫂和我的妻子,还有本家叔侄兄弟们,大家在农家院子的阳光里站成一大片。我坐在屋檐下一只小板凳上,抬头望我的姐姐,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大家看我半天不回答,全都笑起来。这时候我觉得我确实成了一只刺猬,处于众人的包围之中,但却没有人能够捉住我。

  我姐姐就是这样把我从众人之中分离出来。这些人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他们与我血脉相连,他们一直在我的身边看着我长大,看着我由一个白脸的孩子长出了茂盛的络腮胡子。我也一直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怎样一天天变老,却始终能够保持原貌。

  隔了好半天,我回答姐姐说:“我肯定会写一写你的。”姐姐爽朗地笑了,这一次她笑出声来了,她五十二岁的脸孔突然变得生动。这时我发现,她真的一点都没有显老,她还是那个轴承厂的年轻女工,她还是长治二中的初中女生,还像小时候一样双手捧住我的脸,试图亲吻我,而我则竭尽全力地抗拒着。

  我的姐姐,她比我大得太多了。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起,就总是见不着她,因为她在离家很远的长治市二中上学,几个月才回家来一次。她的脸蛋胖胖的,圆圆的,两只眼睛特别大。她的眼睛是我后来在小说中看到的那种会说话的眼睛,我却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见到我的时候,她总是笑着跑过来,抱住我,要吻我。我从不习惯如此的亲昵,并且我看她是一个陌生人,我总是无能为力地反抗着这种贸然强加的亲密关系。姐姐对我的反抗也不嗔怪,因为我太小了,反抗总是归于无效,她总是能够得逞的。她哈哈笑着离去了,又去长治二中当她的初中女生了。

  姐姐从长治二中回家来,并不总是笑,也不总是追着吻我。她有时也哭。她哭着告诉我们的母亲,舅妈如何待她不好,舅舅如何软弱无能。她星期天到长治医院的舅妈家中,希望能吃到一顿好饭,但她总是饿着肚子走出来。舅舅在寒冷的大街上送她走很远,以此来表达他的歉意。剩下姐姐一个人走在街上时,姐姐就哭了,几个月后回家来再哭一回。姐姐每次回来总是如此这般地述说着。我那时候感到很奇怪:既然吃不到舅妈家的饭,为什么总要去她家呢?就不能不去吗?那个我见过的漂亮的舅舅为什么就一次都不敢违抗他那个丑陋的老婆呢?

  但是,即便姐姐走在异乡街头的冷风里哭泣,她也还是令我羡慕,使我感到神秘的。她生活在我所不知道的远方,她所走动的异地城市的街头恐怕是我一辈子都到达不了的地方,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不知已经目睹了多少我永远无从知晓的事物。后来,姐姐还又参加了文革大串联,她和她的同学们徒步走到了刘胡兰的故乡,她们还要走往更远处,走往北京城去朝见毛主席时,她们被勒令返回了。但是,我的陌生而神秘的姐姐却并没有走回到我们家里来,她在长治市轴承厂当了女工。光是轴承厂这个闻所未闻的名字就已经令我颠倒,当姐姐给全家人解释何为轴承时,她简直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伟大的姐姐。
和姐姐相比,我算个什么呢?我只能呆在家中,我像一只蚂蚁只能在窝边爬行。我永远处于奶奶的监视之中,受着妈妈的责骂,看着爸爸恐怖的黑脸。我那时虽不知自由二字,却已经在姐姐的感召之下,热烈地悄悄地向往着自由和远方,当然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姐姐却并不以自由为满足。她要找对象了。当我们家搬到铁路边一个小村子时,姐姐的第一个对象来了,姐姐也从轴承厂回来了。那个高大的男子来自遥远的内蒙古。他长着一个额头过于突出的脑袋。这成为姐姐的失望所在。那个男子站到我们新家的炕头,用一粒籽麻扣为我们家接通了有线广播。那个灰色小匣子在内蒙古男子轻轻扣上小小的籽麻扣时突然发出了声音,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我为此极愿我的姐姐嫁给他。然而,额头更为关键。内蒙古男子很快就离去了。我的妈妈和姐姐开始反复地谈论着那男子的额头,在我听来她们简直不厌其烦而又荒唐之极。为什么他那样的额头就不行呢?为什么内蒙古草原,包头钢铁厂,穿军大衣的高大身材和用籽麻扣就能接通广播,所有这些好的因素就不被考虑,甚至谈都不谈呢?我想象那位男子一定是伤心而去的。我想象他披着黄色军大衣的高大身躯如何行走在通往草原的路上。那个临近过年的冬天显得更为寒冷,因为有一个值得同情的人在远方,是我的姐姐伤害了他。

  姐姐找对象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家来,跟妈妈谈论着某老干部家儿子,某武装部长的儿子,某三好工人和五好战士时,我由小学一年级升入三年级,然后升入五年级。我越来越自以为明白找对象究竟意味着什么了。其间,我们家又一次搬家,来到了离我姐姐的轴承厂更远的一座煤矿上。这时候,姐姐领回来一个即将退役的五好战士。他一身草绿色戎装,也是高大的身材,看上去蛮漂亮的。他来到我们家就一声不响地干活,他把我们家门口的泥地全都铺上了方砖。他蹲在地上手执方砖的身影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回到部队以后,就不断地写信给我的姐姐。姐姐拿了他的信回来,让全家人传看并作出评价。他的钢笔字在我们家人看来很是漂亮,他信中所说的都是非常得体的毫无感情色彩的时髦政治用语,根本不用担心有不便传看的内容,更为关键的是他早已是一名共产党员,同时还是解放军的班长。另外他还是一个孤儿,从小受到养父母的虐待,受了足够的苦。这后一点特别重要:一个吃过苦的人就绝不会是一个坏人(这里隐含着阶级观念),一个受虐待者当然在日后的生活中会受姐姐的支配(这是一种错误的预期)。我的父母于是认为这是他们理想的女婿。当他很快复员到轴承厂时,姐姐很快就跟他结婚了。婚后不到二年,他的支气管哮喘开始发作,以后一年比一年加重。这就是我今天的姐夫。

  婚后的姐姐在轴承厂有了一个小家,那是一个大杂院中一大排小平房中的一间。我曾经去姐姐家中小住。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初中生,渴望看到动物园里的老虎和猴子。姐姐家离动物园很近。我看到了老虎和猴子,还有老鹰和狼等很多传说中的动物。姐姐和姐夫还领我去动物园对面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姐姐的家及其周围是一个乐园,是不可思议的繁华城市,相比我长年居住的煤矿,那里简直就是天堂。姐姐明朗的笑容照亮着她的小家和所有一切,我看到这就是幸福。我听到有人赞美姐姐是轴承厂最漂亮的姑娘,我也觉得是这样,但姐姐却说哪里会数我漂亮,轴承厂有十大美女呢,那第一美女你不知道有多好看呢!姐姐尽管谦虚得很认真,我却看不出姐姐哪里不美。

  姐夫呢,果然如我们家人婚前所料,经常受到姐姐的喝斥。当他受喝斥时脸上也堆满了笑。这都是令人满意的。但姐姐说其实你姐夫也厉害着呢,经常气得我哭。我却不曾看到此种情况的发生。直到不久以后我跟随姐夫第一次去北京,我才改变了对他的看法。那时候他的哮喘病已确诊,他走到哪里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到处寻找治哮喘病的医生和药物。他领着我走在北京街头,然后他撇下我找他的药去了。我惊慌失措地站立在北京街头好几个小时,我以为我从此以后再也找不到我的家人了。我紧紧依偎着一根电线杆子,因为他要我在这根电线杆子下等他,但他似乎永不回来了,他抛弃了我,他把我遗忘在了这望不见尽头的滚滚车流和人流之中。但他后来还是来找我了,他说他去买了药,还顺便去逛了逛军事博物馆。我恨透了他。恨了他好几年。但我的仇恨和诉苦却无奈他何。他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任何人都别想以任何方式影响他。他从来就不会考虑别人的想法,别人的心情,别人对他的看法。这个贫苦的孤儿、五好战士和中共党员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他的性格如一道坚固的墙壁,任何语言都无法穿透。

  当我不再记他的仇以后,我时常想的一个问题是,姐姐这几十年来逐渐的变化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姐夫的影响?姐姐后来不再批评姐夫的行事方式,她对我说,你姐夫他只是不会说话。姐姐在这里强调的是语言在婚姻中的次要性。实际上这是错误的,婚姻中的语言结构,其重要性我认为超过爱情里的“共同语言”。那些起初毫不相爱的人们,走进婚姻以后,正是通过只能产生于他们二人之间的“闲语碎言”,日积月累搭建起了家庭的屋顶,并在其中相互怜惜。我眼见的情况是,两个人结为夫妻,一辈子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不会说话”的那个人反而能够改变那个“会说话”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姐姐说话后来变得越来越像姐夫了。当然,这一切只有漫长的岁月中才会变为现实。

  在此基础上,我相信了我早就听过的一种说法,那就是夫妻俩的长相会越来越向一起靠拢(我起初认为这是笑谈)。我的姐姐和姐夫就是例子。不仅他们两人越来越相像,而且他们生育出更像他们两个人的下一代人,还正在抚育第三代人。他们有了孙子和外孙。

  这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姐姐从长治二中的初中女生走到现在,姐夫从五好战士成为我的姐夫和哮喘病患者,我从爱幻想的少年成长为百无一用的书生,这一切都是无可指责的,并且是无可追悔的。只有当我们回顾先前时,才会觉得即使是这样的合理性,也是怵目惊心的。

  从老家乘车返回时,我们去姐姐家看望姐夫。姐夫最近又被查出患有肝腹水,我们都为他担心。这不知道是他的第几种并发症了。这个一辈子受疾病折磨的人,从来只把疾病当成可以克服的对象,几乎看不出疾病对他的心理和思想有何影响。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咱是一个老病号。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就像说他是一个老会计一样的稀松平常,没有任何的怨艾,恐惧和悲伤。他真是一个纯粹的病人。

  当我们一堆人涌进屋子里时,姐夫走出到屋子中央迎接我们,朝我们大家笑。他果然瘦得多了,又黑又瘦。他那一成不变的笑容,都已经笑了一辈子了,此刻在他瘦下去的脸上,那笑容也似乎更加深刻了。我都不忍正面看他。面对病人,我们这些健康的人是有罪的。在他们面前,我们不应该有优越感,我们应该任由负疚感像锥子一样从内部刺痛我们,我们应该和他们共同感受生命的软弱无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样我们将既无法骄傲,也无法快乐。

  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正在里屋睡觉,姐姐招呼我们去看看她可爱的外孙女。婴儿在大家的注视下醒了,发出哭的声音。她可能还不会笑。她粉色的皮肤,鼓着的腮帮子,纤细的头发吸引着我们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说孩子真俊呀。这是对新生命的礼赞。我的姐姐听到这样的赞美高兴地笑了,姐夫站在旁边似笑非笑。

  我看着姐姐和姐夫。此刻的姐姐是一个慈祥的妇人,姐夫回到了五好战士时的憨厚木讷。新生的婴儿正在努力哭喊,催他们老去。人声喧闹,大家对此视而不见。我站在人堆里,独自心潮澎湃。岁月在我眼里,如浓雾散开,一切都显出其似是而非,令人忧伤。

  我在心里嘟囔着说:姐姐呵姐姐,无论如何,我们一起从岁月中走过!



  2003年10月1日初稿
  2003年12月24日修改
  2004年1月4日再改

  通信:048000山西晋城凤鸣小区五号楼102室聂尔
  电话:03562052496
电邮:nieer2002@163.com


浙ICP备06020153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