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本校注拾零——邓遂夫(第八回)
作者:yupeng信箱 标签:邓遂夫 庚辰本 庚辰本校注拾零 红楼梦 | 阅读次数:176 |
![]() ![]() ![]() |
| ![]() ![]() ![]() |
(二○)
又酽酽的潗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第八回) “潗上茶来”,除梦稿本作“送上茶来”、甲辰本作“吃了几碗茶”之外,各本皆同。这一重要的版本现象,究竟说明了什么?不妨原文引录已出版的本丛书之一《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2003年修订本第八回的一条独特校注,以供参考: 这说明,当初曹雪芹选择这么一个音义皆近的古“潗”字(读如缉,本义为“泉出”、“鼎沸”、“水出而急”、“水沸之貌”等),首创为京语“qī茶”的“qī”字书面语,在他自己的著书圈内,乃至在后来过录此书的大多数抄手和整理者中(如立松轩、舒元炜、戚蓼生等),显然都并无异议;只有甲辰本抄主(梦觉主人)和梦稿本抄主(程伟元?高鹗?)似乎对此稍感意外,以致在最初遇到此字时,改用了与这个京语词毫不相干的“送上”、“吃了”等说法。但在本回稍后再次出现“潗了一碗枫露茶”、“怎么又潗了这个来”时,则连梦稿本也放弃了擅改,只剩下甲辰本一种复又改作明显欠通的“斟了一碗”之类。更可注意的是,竟连后来程、高二人首次印刷出版的程甲本(1791),对这个雪芹原创的“潗茶”也没有完全排斥——如在上举二例中,前者从甲辰本改作“斟了一碗枫露茶”,后者则仍从梦稿本作“怎么又潗了这个〔茶〕来”(“茶”字亦是从梦稿本补)。程甲本是在曹氏辞世二十八年之后才出版的,到了这个时候,其原创之词“潗茶”仍未发生根本性改变,实在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事实。 至于后来这个“潗”字无端被另一个在音义上都更其疏远的“沏”字所取代,则已经是程乙本问世之后的事情了。程乙本是在脂评本基础上作了更大篡改和润色的一个本子,可能在某些现代人眼里会觉得它更完整更流畅(胡适就是一个特别偏爱此本的现代学者)。但程乙本首印于1792年,距曹氏辞世(1763)已经三十年,距甲戌本问世(1754)更达三十八年,这对于仅仅活了“四十年华”的曹雪芹来说,无异于经过了又一次生命轮回。姑且不说里面的许多貌似简洁流畅的改笔既违背了作者原意,本身又并不高明(如这个再创的“沏茶”,其“沏”字原读如切,本义虽然也有“水流疾”、“浪相拂”、“水波之叠起”等,却绝无可以引申为“用开水冲泡”之义的“鼎沸”、“水沸之貌”等原“潗”字所兼备的优点);纵然单凭《红楼梦》已问世约四十年才由与作者毫不相干的后人所另创这一点,就不应该在已经真相大白的今天,还依然将其视为此书的原创文字而任其泛滥。 然而事情的发展竟是如此的捉弄人。本来,在程乙本问世之后的最初一两百年里,这个本子并没有得到广泛流传的机会——因为不论是程甲本还是程乙本,当初以木活字印刷的首版,其数量都毕竟有限。后来坊间反复翻刻流传的本子,从最早的东观阁本(1795)开始,全都是以当时影响较大的程甲本为底本。所以,真正让程乙本走红走俏得以广泛流传的,却是跨过了两个世纪的门槛之后,才由胡适主持校印的亚东书局重排本(1927)而得以实现的。这便是胡适以他自己所藏真正的程乙本为底本,请汪元放用新式标点排印面世的一种现代通行本,其影响巨大,流传久远。以至解放后率先由作家出版社(1953)、继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分别请专家重新校订出版的新时代的通行本,均是以这个亚东重排本为蓝本。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出版以庚辰本为底本的权威新校本面世为止,时间跨度长达半个多世纪。经过这诸多推波助澜的现代通行印本大规模的普及流传,《红楼梦》中包括曹雪芹原创京语“潗茶”在内的许多原汁原味的文字,均被程乙本的篡改文字(如“沏茶”之类)所取代,乃至造成一定程度的“文学失忆”,便都不足为奇了。也许,一些情节和人物形象上的“失忆”,尚可以通过像新校本这样更接近原著的本子重新占领读者而得以恢复。然而,一些长期以假乱真到深入人心地步的特定词语,却会因约定俗成法则的制约而更难改变。这里面较典型的事例便是“沏茶”这个新词。在目前出版的各种大型字词典中(包括《辞源》、《辞海》、《汉语大字典》在内),凡注明了“沏”字可以用于“沏茶”而派生出来的新音新义的来源出处者,皆指其为《红楼梦》。而所举例句,又全都步新版《辞源》之后尘(旧版《辞源》“沏”字无此音此义),单单挑了第二十六回的一句话:“紫鹃,把你们的好茶沏碗我喝。”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此回的这句话,又恰恰只有著动了大手术的程乙本及其校印之本才用了京语;在现存所有的脂评本里,甚至在程、高最早印行的程甲本里,这句话都清一色地写作:“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是地道的南方声口(因为作者当初生活的家庭环境,原本就是南北口音混杂,所以书中人物的语言便常有南北口音混杂的情况出现)。而以探求字词渊源为要义的《辞源》,竟带头将一部名著中恰巧被后人篡改得面目全非的一句话,当作这个本来就和该原著完全无关的新词新义的渊源出处,是不是有一点太过离谱了呢? 最令人沮丧的还是,大约迫于“约定俗成”的强大威力,明确宣称是以更接近原稿面貌的庚辰本为底本而校订出版的权威新校本,以及分明应该更真切地反映现存最早定本——“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本”真貌的本书2000年12月至2001年3月出版的前三次印刷本中,竟然都像是迫于无奈地将底本上的雪芹原创“潗”字径作“沏”的异体字处理,从而让后者再次悄然取代了前者。像这样的“规范化”,究竟有多少合理性?——这个问题后来一直苦恼着本书的校订者。如今下决心在本书的修订本里恢复作者的“潗”字原文,并增补这么一条长篇大论的“另类”校注,正可视为本书校订者对此类问题的一种检讨与反思。至少,在《红楼梦脂评校本丛书》这样较特殊的校订本里,恐怕是可以容许像“潗茶”的“潗”字这样合情合理的作者原创之词,不必非得向后人发明的新词儿看齐不可吧!如果更进一步,曹氏原创的“潗茶”一词,通过在版本上正本清源重现芳华之后,还能有望正式步入今后重加修订的《辞源》、《辞海》、《汉语大字典》、《现代汉语词典》等影响面较大的字词典中——不说取代,起码有资格和后人篡改的“沏茶”平分秋色,比如来一个“沏茶,也作潗茶”之类的并列词条和义项——便真正算得上是曹雪芹之幸,《红楼梦》之幸,中华优秀文化之幸了! 这条校注议论的是“潗”字,其意又不仅仅是一个“潗”字。愿读者及专家们明鉴。 (二一) 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是﹡。”(第八回) “且略等等不是”,除与甲戌本同,各本“不是”二字皆作“不迟”、“不好么”或“再走”,此本原亦另笔圈改作“再走”(似据程高本或蒙府本)。显而易见,此本原抄之同于甲戌本的这句话,才是作者的原稿文字,亦是典型的北京口语。各本之擅改,既反映了某些过录者片面追求文字雅致,又显示出现存脂本的抄手多属南方人,似不习惯道地的京腔方言。原稿的此等语言实例,似反映出作者在文学语言上求新求活、雅俗共赏的超前意识。 (二二) 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第八回) “耍我”,己卯、甲戌本同。这是只有在书名题作《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三种传抄本中才真实保留了稿本原貌的一个特异字词。其余各本或因辗转传抄之故,大都讹作“要我”(也有臆改作“叫我”的)。将后者与前者之鲜活贴切相比较,其高下立见。然目前之权威新校本,却舍底本明显优异可信之“耍我”,反盲从蒙、戚诸本差之毫厘而黯然失色之“要我”,竟将此句校作:“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委实令人不解。 (二三) 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焐(原作渥﹡)着。”(第八回) “渥”,除己卯本作“屋”,戚序、戚宁、甲辰本作“握”,其余各本同。可见是原稿本如此。但校勘之求真原则,不只求古本之真,亦须求事实之真。这一大致可证为原文的“渥”字,不论出自作者本人之手还是稿本抄录者之手,都是一个明显的错字(它和前注所述新创之词“潗茶”的性质完全不同),故理当予以订正。因为从宝玉这句话的意思来看——“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其“渥”字实乃古今通行俗语中表达“覆裹凉物使之变暖”的“焐”字。而“渥”与“焐”在读音及释义上皆明显有别,则不容混淆。“渥”,古音同于“握”、“幄”等字(於角切,入声,觉韵),现在的标准音亦读wò,历来都是作“霑”、“沾濡”、“润泽”等义及相关的引申义解。而“焐”,古音与“悟”、“窹”等字同(五故切,去声,暮韵),今音亦读wù,而且只有“覆裹凉物使之变暖”这一解。只是此“焐”字较晚出,又是俗语字,在唐宋以前的“小学”类书里似未见著录,但其见之于其他书籍的时间至少不会晚于元代。因为元杂剧《燕青博鱼》第三折即有云:“你便杀了我,到那寒冬腊月里害脚冷,谁与你焐脚?”其义与晴雯手冷宝玉为之“焐手”全同。所以,到了曹雪芹所处的清代,这个字的正确写法早就该作“焐”了。因而只能将这里的“渥”视为错字,或顶多当作一种借代字,理当按规范化原则恢复其本字。这和前注所举“潗”字的性质并不相同(“潗茶”二字见诸作者原稿,乃属史无前例的首创,比起后来被擅改而得以流行的“沏茶”二字,不论在音义的优劣比较上,还是在产生的时间先后上,都更具原创性质)。然而目前号称以更加忠实于作者原著为目标的众多《红楼梦》校订本(包括权威性的新校本),偏偏在这个同为作者原文却分明有正误之别的“潗”字和“渥”字的校订上,表现出与应有的取舍标准恰好相反的选择——“渥”字音义皆误,却仍用原字;“潗”字意义更通,倒反依比程甲本改篡更烈的晚近之本校改作“沏”——这显然都是值得商榷的。如果说,按照约定俗成的原则,将作者原本可通的“潗茶”原文校改为现在通行的“沏茶”,还勉强可以容忍的话,那么,对一个明显有误的“渥”字,反倒可以原样保留,不以从古至今皆通行的“焐”字加以校改,这就不仅有双重标准之嫌,更有黑白颠倒之弊了。新校本非但对“渥”字不加校改,还特作注释云:“渥(wù误)——覆盖裹藏某物,借以保暖或使之变暖,叫‘渥’。”这就不仅在释义上毫无根据地强为之解,竟连“渥”字公认的读音wò也无端作了改变,岂非削足适履之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