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夏

作者：箫狐 标签：文学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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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鸟儿的身上，留下欢乐的余音，和着树叶的沙沙声响，活跃在图书馆外的广场上。一个留着及肩碎发的女孩坐在靠窗的那张小桌子前，手捧着本海涅的原文诗集，细细地读着。
那是开始。哦，意思是说那是我代替生病的朋友去管理图书的第一天，所以那一天也是我要诉说的一切的开始。
“你看，那个女孩。”一旁一同管理图书的伙伴小桃用手肘碰了碰我，说：“她每一天都坐在那里看着诗集，而且总是独自一人，好安静，对吧？我挺喜欢她的！”
我从一大堆书目中抬起头来，看了看小桃指的那个地方，看到了一个文静且带点儿忧郁的漂亮的女孩，我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我说：“她真的变了，变得安静，少言，忧郁……好可惜！”
“怎么，红雨，你认识她呀？”
“嗯！”我点点头，应了一声，看着她，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她叫依，和我是中学六年的同学兼好友，从前的她是个聪明活泼、乐观开朗的孩子，我真的没见过有谁比她还要快乐爱笑。总之，当时的她是同学们公认的可爱天使，只要是有她在的地方，空气都会显得十分欢乐。中考时她明明已考上了省级重点高中的，可不晓得为什么她没有去，而是留在了我们那个二流中学里。我想应该是那个暑假里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因为上了高中后，她就变了，由从前的孩子气变得成熟稳重许多，双眼也变得很忧郁，常常失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那三年里，我们都没能再听到她那活泼如铃声般动听的笑声，直到现在。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年的暑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我听到了小桃在叫我，我看了看她，她指着几本厚厚的名著笑着对我说：“不好意思，麻烦一下，书架在那边！”我笑笑，捧起书本向书架走去，在经过依身边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听到了她念的几个诗句。“我在心底哭泣，眼前的情景，令我想起告别恋情时的那一幕。和你分手……”!
我知道，那是海涅的《逝去的夏》。
夕阳西下，火烧云在黄昏的天空里辉煌的时候，我看到依站在书馆大楼的石阶上看着有夕阳在燃烧的广场的另一边，等着什么。不一会，从夕阳里走过来一个美丽的身影，我知道，那是她的小雪来找她与她一起回家了。依走向小雪，让小雪牵着她的手，她们便一起向夕阳的方向走去。
我每一天都站在五楼的“文学名著”管理室里，站在那张靠窗的小桌子旁，看着广场上越走越远，直到步入枫道上无法再瞧见的两个身影，日复一日。我没有去和依打招呼，因为我不敢肯定，经过了六年，她是否还会记得我这个昔日“闺中”的好友。
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星期一，当我正一头扎在小说中时，我听到了那久违的声音。“红雨！”
我抬起头，看到依正微笑着看我。她说：“我本来还不敢确定是你，直到前天小雪与我说了，我才敢来与你打招呼！”
我笑笑说：“我是早认出你了，就怕你已不记得我，所以没敢搭话。”
“我哪有那么健忘？”依笑了。
我说：“有时间吗？一起去喝杯茶！”
“管理员小姐，这话该由我来问才对吧？”
我看着她，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调皮，突然间我感觉，依并没有变，至少在本质上她没有改变，只是发生的事令她成熟了许多而已。我笑了，草草交待了小桃一下，便拉着依离开了图书馆大楼。
我们在枫道边的一间咖啡屋里坐下，咖啡屋的名字——“逝去的夏”令我想起了依读的海涅： “森林的树梢在夕阳照耀之下微微地颤动着，这是即将告别的夏日阳光，在森林中留下的最后之吻”。我想，这个店主也许是海涅的诗迷，不然也不会用他的诗来为这个店命名。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我点了一杯冰咖啡，依喝的是红茶——她依然喜欢喝红茶！我看着她在红茶里加入小半块方糖，然后用勺子轻轻地搅动，脸上有一种惬意的微笑，一切就如从前。这些我在还念着初中时便发现了，依在喝茶时有着难得的安静。
我问她为何会回到这个南方的城市，因为她曾说过她要去北方看雪，去北极看日出。我记得依就是在北方念的大学，几年都一直没回来。她的双亲在我们还高中时便车祸去世了。
她轻轻放下勺子笑着说：“没办法啊，这里有我的家，我在这出生在这长大，不论我走得多么远，都还是要回来的！”
“那么你不再走了吗？”
“也许吧。”依轻轻地说着，然后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我还没去到北极呢，只怕现在想去也去不成了，好可惜！”
我听着她的话，虽然感到很奇怪，但还是没问。这时候依看出了窗外，看着外边依旧翠绿的枫叶，以及枫树上边，一片蓝蓝的天。天空中有几片稀薄的云朵，偶尔有小鸟儿轻轻飞过。
已经是夏末了，换言之，秋将要来了。我记得依是十分喜爱凉爽而短暂的秋季的。她喜爱秋的天，秋的云，秋的风，秋的水，尤其喜爱在秋风中片片飘落的红枫叶。我知道，依在看着窗外的这些夏末的景物的时候，心里也一定是在想着秋日里那阵凉爽的风。
“红雨，”依将视线从窗外拉回来，对我说，“枫叶红了的时候，你愿意到我家里去吗？”
当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真的很兴奋。因为依的家后边有一片枫树林，一到秋天，整个林子都是红色的。站在红枫林里，头上，是红色的天，脚下，是红色的地，身边片片飞舞的，是满林子随风飘落的红蝴蝶。那景象，很美！
我于是便点头答应了。然后依照样每一天都到图书馆去看书，我则由朋友手中接过了管理员这个工作，一是因为朋友病情有变去了国外手术；二是因为我已经喜欢上它，不打算走了。当然我明白，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好友的依在那里看书。
我每一天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细细地将每一首诗读了又读，每读完一首，都要细细地想想诗的内涵，感受诗人当时的意境。她总是随身带着个小本子，不时抄录一些什么，或把其中一些她十分喜欢的诗译成中文抄在本子上。我曾听到她念出几个句子，然后失神地望出窗外，忘记了周身事物与时间：恋人啊/我们并坐着/亲密地驾着轻舟/夜色幽静/我们在辽阔的海面上漂流/月光下朦胧地躺着/美丽的神仙岛屿/那儿传来了仙乐/飘舞着袅袅的轻雾……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依的心，一定在痛着！
十月的一天，依将我带到了她的家里，我一跨出后门，便看到了二十来米外那一片红色的枫树林。我和依走在红枫林里，坐在飘落满地的红枫叶上闲聊着。后来我趁着依去泡茶的时间，问了小雪依会改变的原因。小雪想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我，在九年前的那一个暑假，依知道了她最依赖也最爱她的“哥哥”在她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夜里便永远离开了她，她在把自己关在房里两个月出来后，便是这样了。
我猛然醒悟！那个暑假以前的日子，依常与我谈起她的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只比她大两个小时的“哥哥”，可上高中后，她便不再向任何人提起他，她也开始变得很忧郁。原来，是他去世了。而我知道，依是爱着那一个“哥哥”的，而且——他是省重点的学生！
“我离开时是夏天，但你却已经是枯萎的森林了。”我明白了依何以会喜欢海涅。
那天之后，好久都没有看到依，一直到枫叶全飘落到了地上冬天渐渐来临了才又看见她。她到图书馆来，借走了那一本厚厚的海涅原文诗集，然后便每个月来一次，还书，然后借书。但不知为何我却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并不是依！很奇怪的事情。我对小桃说了之后，她便说我会不会是工作太累以致于神经过度紧张了？毕竟我一人做着两个人的工作，管理图书的同时还得向几家杂志社交稿！我说也许是吧。可是，她——她太平凡，而且眼中不见忧郁！如此持续了十一个月，依都是借了书便走人，没和我说一句话，也没再坐在靠窗的那张小桌子前，静静地读书。
第二年的十一月份，一个很阴凉的日子，深秋的凉风将枫道上的片片红叶翻飞在深蓝的天空里。只有风和叶，不见一丝阳光。就是在那一天，小雪和依一块儿来还书了，但却没有再借。
也许是我多心，我觉得她们的心情都很糟，尤其是小雪。虽然她仍是一脸十分冷静淡漠的表情，但她的双眼中却透着痛苦与绝望！站在她身旁的依……我知道我这种想法很奇怪，可我仍觉得她不是依。依会对每一个人有礼貌地微笑，而她不，她进来后都没正眼瞧过任何人！
“小雪，”我暂时不去理会心中那些奇怪的问题，微笑着问，“你们不要再借书了吗？”
“不，不用了。”小雪淡淡地笑了笑，说：“已经没有用了。谢谢！”
不晓得为什么，说这话时的小雪给我一种伤心欲绝的感觉。我疑惑地看了看依——事实上，我在心里边已经不认为她是依了——觉得她与小雪之间没了那种很亲密的、让人看着都觉得羡慕的感情。我小心地问着：“小雪，她……是依吗？”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依”的眼中露出了好奇，小雪则说：“你也看出来了她不是丫头？”
我点点头：“依是那种微笑时她周身的空气都会变得柔和起来的女孩。可是这个女孩子……她没有那种气质！”
小雪笑了，她说：“是的，她与丫头的差别，就在于气质与给人的感觉不同，还有性格上的细小差异。她叫做晓晓，丫头的小妹妹！”
我看向晓晓，发觉她除了身高外，感觉上真的比依小很多，稚气未退。我问小雪：“那么依呢？”
小雪笑了笑——是很惨淡苦涩的微笑，然后她痛苦地将头转向一边，没有说话。于是一边的晓晓开口了：“依去世了，昨天！”
乍听见这个消息时我真的不敢相信，可是小雪的神情却告诉我那是真的。然后晓晓告诉我，依患上了癌症，所以她才会回到了这个有她的家她的红枫林的城市。一年前，也就是我到依的家里做客的一个月之后，依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不久后又看不见了。晓晓每个月来借书，都是拿回家让小雪念给依听的。
我突然之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只好一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久，我才又问小雪：“那么……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小雪回头看我，说：“目前还不知道。我想等安置好了丫头再说吧。”然后，小雪带着晓晓走了，走到管理室门口时又回头对我说：“丫头说，红枫林欢迎你每一年都去看！”
小雪走了，带着与依长得一模一样的晓晓。
一个半月后，我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要回到远方的家乡去陪伴年迈的外婆。那一天在机场上，我看到了小雪与晓晓——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们。我看到她们在与一些朋友送了个人上了飞往法国的航班之后，小雪便牵起了晓晓的手，不惊动任何人地，走向了机场的另一方。
我知道，在那里，有一部20分钟后便要飞向日本的航班。我想，小雪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开这块伤心地——离开呵？我不也是吗？
我顺着长长的队伍向前移动，几分钟后我登上了飞机。飞在蓝色的天空里，我的心难以平静，眼前似幻似实地出现了这么一个景象：一个忧郁的女孩，静静地坐在图书馆大楼里靠窗的那个位子上，看着手里捧着的那本诗集，然后，我听到了海涅的诗句。
“我在心底哭泣，眼前的情景，令我想起告别恋情时的那一幕。和你分手是命运，我知道不久之后你就会死了。我离开时是夏天，但你却已经是枯萎的森林了”…………
2002年8月23日午　　夏日闷热　　箫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