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真故事(上编&第三部)--周汝昌
| 作者:隔帘听雨 标签:红楼梦 | 阅读次数: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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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部
(一)黛 钗 湘 今世讲小说的,常有“三部曲”一词,举例的西方之作为多,而不知我们早有“三部曲”,《红楼梦》亦其一也。“红楼三部曲”,就指黛、钗、湘。 要讲这,如不明黛玉的万苦不怨,那就无法理解,--自然永远也摆不脱伪续书后四十回的蒙蔽期骗,总以为那才是“情理”:钗黛争婚,坏人设计,黛玉不幸,临死时还喊:“宝玉你好……” 那真是太低级庸俗的“陈腐旧套”了。 黛玉的心,自知自己时间已经有限了,一切都不重要,只有千方百计惜其石、惜其人,为其人,助其人,凡有利于其人者,不管于己如何皆愿为之,皆愿成之。 因此之故,她已向宝玉掬心建诚,说:我是不行了,你的心,我早尽明,不必多说。但我已不久于世,此乃天意。我去了之后,你必不能独生,那却不是慰我于地下的打算,正是我最痛心的办法。过去有言:你好,我就好。我永记此语。你的为人,必遭世路上的艰难险阻,没有个好帮手,是走不多远的。你如真心慰我,听我的话,和宝姐姐订了亲,她事事能为你思虑照顾周详,是你一生的大福分!你若错想了,怕对不住我,那就还是“白认识了我”,误会了我——还谈什么知已二字?我知道你和宝姐姐成亲之后,都不会忘记我。风前月下,柳夕花朝,你们会提起我们一起在园里的那些情景的…… 她说到此,泪如雨下。 宝玉已经惊痛得完全木呆了,口中一字也不能吐。 这一夕密语,宝玉终生难忘。他日后无可如何,终于听从了黛玉的遗言,答应了与宝钗的婚事。 宝钗也不是个福寿之辈,她不爱妆扮,不喜陈设,住处像个“雪洞”,酒令念个诗什么的,总没有一句是吉祥的话。“敲断玉钗红烛冷”,“宝钗无日不生尘”,处处预示着不吉的征兆。 她没有与宝玉白头偕老。第二部曲也是短暂的。 ”白首双星“,另有人在——那应在湘云身上。 (二)好歹留着麝月 宝玉在迎嫁、棋逐、雯死……诸女儿已经开始散亡之际,便已十分悲戚,不知所措,惆怅良久,回思还是找袭人、黛玉去说话吧,只怕只这三两个还能共存长守。哪知,他料的全然不对。黛玉是不在了,就连袭人安心要跟他一辈子的忠诚者,也没得如愿。 袭人最后还是走了。她临走时嘱咐宝玉:别人都可不留,只好歹留着麝月! 这个愿望和安排,倒真地实现了。 麝月确实在钗、玉二人成婚后,还跟着他们夫妇,是园里唯一的一位“故人”了。 然而,有宝钗为妻、麝月为侍的宝玉,不久却忍心地离开了她俩,独自出家去了! 这些后话,暂且慢表。单说那叮嘱务必留着麝月的袭人,又往哪里去了呢? 有人认为她是背信弃义、毫无品格的轻薄人,不值多论。这又是让俗说伪续给欺蒙了,事情完全不是那样子的。 原来,袭人之去,不但是不得已的,而且也是为了保护宝玉的安全,自愿牺牲的勇毅之女。 那时,贾府大势已去,众家仇者嫉者纷纷来攻,皆欲染指。财货珍玩之外,贾府出名的就还有一项——美女。 于是,出现了“抢红”的局面。 像南安老太妃那样,她目见府中众女,果然个个出色,不知夸哪个的是好。她为了使自家的女儿们得以逃避“和番”,才“推荐”了探春。忠顺王府那边闻风,也就来讨过府里的姑娘。到此,又来催讨,再无可推了——可是已经没人可去充当“赎罪羊”了,贾政、王夫人等愁得寝食难安,一筹莫展。忠顺王府遣人来说话了,点名只要宝玉身边的人,如不从命,则对公子即有不客气的行动! 当此之际,举家失色——因为唯一合身份要求的人只有袭人一个,而袭人并非府里“买断”“死契”的家奴,她有家里人,自主权还不能由贾府擅夺。于是只好来找袭人本人,探她的心意,姑作一试。 事情揭明之后,明敏冷静的袭人,毅然表示,见府中处在万难之境,为了解救,更为了保护宝二爷的身命,免遭不测,自己愿意到那王爷府里去,作妾为奴,吃苦受辱,一切甘愿。 袭人临行,阖家以礼相送,痛哭一场! 袭人到了那边,人家是居心侮辱贾氏,特将她赏与戏子为妻——戏子者,当时是一种“贱民”,一般人(良家、百姓平民)是不肯与之通婚的。 谁能想到:袭人被赏与了谁?却是小旦琪官,蒋玉菡。 袭人为了纪念与宝玉的旧情,临别时特将那年的大红血点茜香罗汗巾子系在腰间。及蒋玉菡一见,大吃一惊,问起你这汗巾子从何而来?袭人备述原由,感叹往昔。两人相对,也不胜其欷嘘凄惜之情。 他们夫妻二人境遇很不坏,因知宝玉贫困日甚,时时设法暗中救济。不想后来宝玉竟又弃家为僧去了。二人听知,愈加伤感,便比先加倍地出力,供养宝钗(与麝月)这位孤独无告的少妇,尽力竭诚,一直到宝钗也不幸早亡。 他们也不断各处寻访宝玉离家后的踪迹。 (三)小红和贾芸 小红本名林红玉,是个奴仆家庭诞生的异样出色的人才,分在了怡红院这好地方当差使,谁知一不能展才,二反受奚落,因此郁郁不舒,奄奄将病。她丢了一块帕子,被贾芸拾着了——那是贾芸要到怡红院看望宝玉(认了“父亲”),在外书房等候传报时,却碰上了小红(来寻茗烟的)。二人由此各自留下心意。 小红可以看做是第一个“饯花会”中离去的“闲花落地听无声”者。但她又很幸运,被高眼的凤姐看中了,赏识了她的出色过人的才干。凤姐把她索去了,在手下使 唤,从此大观园中少见她的倩影。 贾芸是个失父的寒家孝子,为人精敏,善于逢迎营干,但人品却是正派高尚的,非同府里的恶赖纨绔子弟。他因管园子种树栽花,也就感念凤姐的恩意;不时去尽礼办事,却无意中发现了小红又到了凤姐这里。 她们从此又有了见面的机会,还添上了传言办事之间有一些接触的事例。 小红是前一年四月二十六芒种节饯花会以后由怡红院调到凤姐房的,到次年,凤姐因病休养,请探春代理,但也未完全不管事,还是半在假半负责,重要事务仍少不了经过她和平儿的手。小红来了,在凤、平这么两位人材手下,真是如鱼纵壑,大大长了见识,学了本领,比原先更加伶俐几倍。 但是书文直到八十回止,再没写小红一字。 这是何故呢?这正是文章蓄势,表明后面才有更重要的更精彩的笔墨。 凤姐后来的处境越来越不佳了。她用暗剑害死了尤二姐,并且坏了她怀孕的男胎,这事比任何事都伤了贾琏的感情, 寒了贾琏的心--因为那时候最重的一桩事就是子嗣,生儿方能“接续香烟”,宗礼不绝;凤姐的作为,等于断了丈夫的后,这是那时代最不可恕(无人原谅)的严重罪名。贾琏已经在哭送二姐殡葬时明言要给她报仇了。所以凤姐首先失了丈夫的宠,就没了立足之地。老太太一殁,她又失了一大支柱与保障。于是众敌齐攻,诸罪俱发——当此之际,凤姐本身确曾犯有过失罪款,是事情的一面,罪有应得,意义便浅。在红楼悲剧上讲,事情的另一面才更要紧, 即仇者借机起哄,无中生有,夸小为大,诬陷的毒计随之而生。这才是使凤姐处境的困难十倍地增,而艰于应付和洗解了!她的悲剧性,正在这一点上。 临到这时,小红的才智仁勇,这才一一的显示出来,她忠诚而义愤、光明而无畏地为凤姐应敌制胜,排难解纷。 小红应付的,是家内的。家外的呢?这就数着贾芸这个好样儿的了。 有趣的是,贾芸已戏认为宝玉的“儿子”,而小红恰又被凤姐要认她作“女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一对。 凤姐对他们一对人才,十分爱惜,特别加恩施惠,并且也玉成了二人的姻缘大事。凤姐日后落难了,墙倒众人推之际,却唯有红、芸夫妇是她的大得力之人。 (四)搬出大观园 王夫人似乎人品比邢夫人高得多,但实无理家的才干,所以才借来了凤姐作“替身”(大大超过助理副手)。她是个仁慈善良人,但不精明聪敏,耳软心空,断事糊涂。比如,虽然赵姨娘是她的大丫头收房的,生了贾环,要害宝玉,她不是一点儿不知,可是她仍然会接受这位姨娘的“影响”,听她经常说黛玉与宝玉如何如何,“不大像样儿”,让她的谗诬得计——不但不明察真妄予以斥止,反而听信起疑,甘愿诬谤得逞、发展。这就是很糊涂的一个庸常好人——这种好人却总是被坏人摆弄,不自知地充当了坏人的有力工具。抄检大观园那一场,就是最好的说明了。 王夫人的主妇权威和手段,总未见有什么令人折服的表现,真是平平淡淡,似有如无;可是她的权威与手段,却在“抄检”场中表现得十足饱满。她认为宝玉住在园里,迟早会发生“丑祸”——最担心的还是他与林姑娘的“关系”。 王夫人下了决心,发了明令:“给我搬出园来!”这是一个彻底防患弭祸的“安全措施”。 在贾府家亡人散之先,外敌还未动手。家里自己已然“庸人自扰”起来。王夫人这位家主,尊严的贵妇太太,不是坐镇中军,除恶保善,伸枉安良,以维大局,而系安危——却完完全全做了人家使招用计的傀儡。 邢夫人那边的人,见当众挫辱凤姐,见带头抄检园子,坏心诡计一一得逞,事有可为,于是并不因司棋的事“打了嘴”而有所收敛,仍然继续“前进”。 王夫人的糊涂是可悲的,她不知道邢夫人那边于她不利,要拆她的台,反而连自己的真臂助王熙凤也不再信任,不再依靠,而要来显显自己的“才能”与“威力”了。这是她的最大的错误。这是一种最可笑也可怜的庸人的“典范”。 一部《红楼梦》,全局的败坏,说这事那事,说内因外因,其实王夫人是难逃其责的。 王夫人对贾母,有礼有貌,但不过“例行公事”,并没有什么真感情。所以贾母也明言她像块木头,不讨人喜欢,并特与凤姐对比为例。她口虽不言,心里对贾母、对凤姐是有“意见”的。等到绣春囊—入她眼,庸人的胆吓昏了,她首先判定是凤姐的东西,发出从未有过的严声厉色,喝命凤姐跪下!吓得素日英雄的凤姐不知犯了何等大罪。 王夫人谁也不信任了,要独断独行了,连老太太也“不在话下”。处置晴雯,并不请示老太太(晴雯是老太太喜爱而让服侍宝玉的),她“先斩后奏”,轻描淡写,且让老太太相信那么一个好丫头“怎么变了”! 这样,王夫人就向贾政进言,要宝玉赶快搬出园子;贾政焉有二话?当然同意。 正像当年传唤宝玉来,吩咐让他入园居住那样,将宝玉召来,发下了搬出园外的命令。 (五)“红楼隔雨相望冷” “红楼隔雨相望(平声)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李义山的名句。 宝玉被赶出了大观园,且有严命:没有老爷太太的话,不许自已随便入园闲走。 赵姨娘等人,满心趁愿,还派了人不断在园门内外暗访明查。看园门的与邢夫人那边沾亲带故的,更是防范尽职,宝玉的人很难私行来往。 因为宝玉入园是奉了元春之命的,故此将宝玉迁出之事,王夫人在循例入宫探亲时早已说知与她,她也无话。但由此引起,母女二人不免为宝玉的婚事商量了几句——在宫中会亲,是有规矩的,有管事太监在旁,并不能像在民家“叙家常”那样“叙亲戚之情话”,畅天伦之笑语。在探口气中,王夫人也得知元春以为宝钗首选。 这时,已不再将宝玉安插到老太太那大西院里,而是将正院的东小院里另给他收拾了三间小屋,叫他在此“读书”。怡红院的那些大小丫头,不能都跟着他了,逐的逐、遣的遣,顿时七零八落。那些女儿,都舍不得走,依依恋恋,无可奈何,临分时众人你拉我,我挽他,聚在一处,抱头痛哭。那些素日专管丫头的婆子们,往常虽严,此刻见此光景,软化了心肠,也陪她们洒下痛泪。 从此后,宝玉与黛玉,只有每日晨昏定省的礼数上,才会在老太太、太太房里碰上面。但也相视凄然,无可对语,或者有意相避,不敢再如从前那般并无嫌忌之心。 大观园里没有了迎春、宝钗、宝玉这几处,真如空落了大半个一般。潇湘馆还在,但那房前碧竹,萧萧瑟瑟,比先更是两番境界。 没过多久,黛玉的病便重了。 医药的事,加几倍忙乱起来。赵姨娘对林姑娘的病,不知为什么,也比先特别加几倍关心,日夜不断探视、献策,并愿为医药张罗上献勤献力。贾环忽然也往贾菖、贾菱那里走动,说是帮忙操持。 虽然日日忙乱,黛玉却越来越不行了,大家都看出神色已经不对了。 宝玉见黛玉连晨昏定省都久不能尽礼了,这才向王夫人请准去见林妹妹一面。 黛玉忽闻宝玉来了,如真如梦,惊疑难信。及耳边听得确是宝玉的声音,才知不是梦。但见宝玉比先消瘦了许多,心如万箭攒胸,口不能言。半晌,还是宝玉的声音—— “妹妹近日可大好了?”字字宛然,与往年无异。 “我觉轻了许多——你又过来做什么。”也是字字宛然,与往年无异。 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不曾变化。 (六)娶宝姐姐 宝玉娶宝姐姐,并非自心情愿;虽说事到临头,身不由己,却又深悟人生命运,情之与缘,乖互分合,并不像一心拟想的那么幼稚简单。他悟到:情是一种“分定”,如龄官画蔷之例,那是任何别人替不了,夺不去的;但缘却十分古怪难测,正如曲文歌唱的那样——“若说没奇缘,如何今生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令人难解,也令人难以承受。 对林妹妹与宝姐姐,宝玉从来不曾有过“比较”“选择”的念头,那是定了的。在林妹妹来说呢,她起先确实是对宝姐姐有猜忌嫌妒的,但后来证明自己错了,宝姐姐实无与她争位的意思,而且真心疼顾自己——这在书中早已表得十分清楚了。她从此不再猜嫌宝钗,二人之间的关系与先前全然不同了。这就是黛玉夭亡之后,宝玉娶宝钗为夫妻的根本情由。 而且,宝玉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愿与宝钗为婚,倒是黛玉所推心叮嘱的结果。 至于对宝钗来说呢,她自知自己进京是为了待选。那里旗家少女例须候选,当选的入宫,正如元春那样;选不上的才许自己家里作主婚配。并且,即使选不上的许可在外择婚的,也还有官媒来相亲指配——因为书中所写的不是普通汉民百姓,而是内务府旗家的制度风俗。有官媒来相亲,这事书中也有明文叙出,例如湘云史大姑娘,便是那么由官媒相定了的。 宝玉的不得不娶宝钗,至少有好几层缘故。 第一是探春一走,没有一个可以接替凤姐(她病已渐重),宝钗起先协助探春理家是亲戚间的权宜之计,却难久行,也无法成为正式的少主妇。所以必须赶紧考虑让宝玉完了婚事,不然家政空位是不可想像的,是一件重要的大事。这时,黛玉病已垂危,自知并无痊愈之望,她一心为了维护宝玉的身命,为之着想,如他那种为人,是无法自立自处于世间的,必得一个宝钗那样的,才堪为他的内助,只有这样才是宝玉的真幸福。于是,在她与宝玉最后一面、永诀话别之时,她对宝玉示意:我的病已不能望好了,你的真心,我尽明白,但你莫要为了我而不顾别人与全家,你务必与宝姐姐成家立业,方可免流离冻饿…… 宝玉含泪听了记了她的遗嘱。 恰好,这时元春还在,特命免了宝钗的例选当差,提前匆忙地安排了宝玉与宝钗的婚礼。 洞房花烛,宝玉面对着眼前的一切,如真似幻,恍在梦中,难以相信会有今日今夕之事,似悲似喜,又非悲非喜,他从来没有过的难言莫名的滋味在心中翻腾,似乎想流泪,可又目中无泪。如此久之,久之……。 他忽然抬头看时,只见宝钗还盛妆端坐在炕上,灯烛荧煌之下,却映出她脂红粉素的脸上满是泪痕浮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