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识分定”看“意淫主义”--二论宝黛隔膜
作者:草根小民 标签:意淫 | 阅读次数:1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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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识分定”看“意淫主义” ——二论宝、黛隔膜 朱 永 祥 内容提要:“意淫主义”追求的是:生在女儿们的环绕中,死在女儿们的眼泪中。一部《红楼梦》实际描写的就是:“意淫主义”破灭记,或者说“儿女情空”觉醒记,因破灭而觉醒而悟空! 林黛玉根本就不可能理解贾宝玉的追求与苦恼。两人实乃天人之隔! 关键词:隔膜、知己、 了解、勾通。“意淫主义”、“死情观”。 人们为什么常到本文以外去寻找作者意图的原因:因为他们尚 未看出所表现出来的东西, -----[美]D.C.霍埃 (1) 批评家有时与小说家相反,不是在书中看到能够看到的,而是看到愿意看到的。 -----马尔克斯《谈<百年孤独>的创作》(2) 林黛玉对贾宝玉的认识与旁人毫无二致。面对这个史无前例的奇特存在,“今古未见之一人。”(《脂砚斋批语》)她无法进入贾宝玉的思想内核。贾宝玉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所以“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林黛玉也慨莫能外。 ──自题 在《“知己”论可以休矣—— 一论宝黛隔膜》一文中,我们分析了林黛玉多次说“混帐话”,初步清算了“知己”论,但没有考察其思想性质。现在我们先着重考察贾宝玉的思想内核以及林黛玉对此的认识,看看他们在人生观上是否“知己”。 人 生 如 意 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宝玉闲逛到梨香院,“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因近前来身旁坐下,又赔笑央他起来唱 ‘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厌弃,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接着,他目睹了龄官与贾蔷恩恩爱爱的一幕。“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说的竞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竞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象,便知又是从哪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 这就是至今也没有人弄懂的“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红学家是“在字里行间寻找倾向的人”(3)当然又是发明出“反封”、“民主”、“自由”等大义: “宝玉的‘情悟’的要点是:对于爱情,要尊重各人的性情、人格和意向。‘各人各得眼泪’,也就是让各人能各爱其‘所爱’,这才是‘情’的世界里的真正爱情,才是属于初步民主主义范畴的真正爱情。用上‘情悟’、‘分定’一类的说法,不过是这一进步思想的一种历史局限性的外壳或色彩而已。”(4) 万分遗憾的是,这一“初步民主主义进步思想”没能得到他“思想完全一致”的“知己”“志同道合”的“战友”林黛玉的共鸣与认同。林黛玉以为他又是“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反要他去给薛姨妈拜寿。 这里我们看到“反封说”的又一典型模式。他们“不是在书中看到能够看到的,而是看到愿意看到的”。他们不尊重《红楼梦》实际,对于本文非常明白确定的不可能产生歧义的文字,他们竟会无视其最直接最明白的含义,以所谓“历史局限性的外壳或色彩”将其抹去,而非要绕到它后面去发明它所不存在的大义。回目明明写着“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红学家就没有看到宝玉的一句话: 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诚然,“各人各得眼泪”,就是各人各爱其‘所爱’,但那不是宝玉所关心的,不是他“情悟”的最终结果。他关心的是“我竟不能全得了”。别人爱谁不关他的事,他并不吃醋,但由于女儿各有所爱后便不理采他了,这才是他所关心的。龄官只爱贾蔷不爱宝二爷,对他极为冷淡,他“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这一事实使他悟到:因为女儿各有所爱,不可能都爱他了! 实际上,“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是宝玉第一次自我否定,是一次重大的人生危机或者说人生觉醒。 袭人被王夫人内定为宝玉的“跟前人”,享受姨娘待遇。宝玉大为高兴。与袭人大谈生死观。“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他先大批“文死谏,武死战” ,“皆非正死。”那么什么是正死呢?宝玉接着说: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飘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这就是贾宝玉的“死情观”───“意淫主义”的最终归属。其实质就是:生在女儿们的环绕中,死在女儿们的眼泪中。生为情中人,死为情中鬼。所谓“老死温柔乡”。 这已是贾宝玉第四次表述其“意淫主义”人生观了。书中描写他共有五次表述这一“死情观”。 第一次是第十九回,听说袭人要走,宝玉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袭人借机劝他三件事。宝玉满口答应: “……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 第二次是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宝钗送药来,劝他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宝玉则欣赏宝钗: 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 第三次是接着黛玉劝他:“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宝玉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 是情愿的!” 第五次是第七十一回: 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 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 ”宝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 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 当代红学“反封说”绝对不会看到被封建“铁屋子” (5)高压窒息的贾宝玉多次感慨人生如意的“自供状”。照贾宝玉这样一种“意淫主义”人生价值观来看,应该承认他确实是非常幸福的。康德说:“一个人只有在他的意愿得到满足时才感到幸福。”(6) 所以,他多次从心眼里感慨人生如意,怡然自得,没有丝毫抱憾。_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没能现在就死,那可真是“造化”,“死的得时了”,也就是说真正“遂心一辈子了”,仅管是早夭的短暂的“一生”。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质量。既然人生已经很幸福了,那么告别世界也无甚惋惜。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然而,这一幸福观却为人们所不能理解,他追求的是“死的得时了”,而不是幸福本身。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逻辑。 十八世纪法国作家方登纳在《幸福论》中说:“幸福是人们希望永久不变的一种境界。”奥古斯丁说:“幸福就要珍惜生命。”(7)没有了生命便没有了一切。贾宝玉不是像通常人们所希望的那样,要将这种幸福“永久不变”地延续下去,寿终正寝,长命百岁。小小年纪,他就好象预感到这种幸福不会“永久不变”,而且是不可改变的,因此,他不是要通过努力和奋斗让幸福“永久不变”地满足整个人生,反倒要缩短生命以适应短暂的稍纵即逝的幸福。现在就死,虽然短命却“遂心一辈子”,是个幸福鬼,“冥冥之中怡然自得”。活得长了,后事莫料,只能“遂心半辈子”, 作不得幸福鬼,“冥冥之中不能怡然自得”。 真可谓:“生命诚可贵,幸福价更高。倘为幸福故,小命也可抛。”这就是贾宝玉现在就死却“死的得时了”的幸福人生观。 那个折磨西方王子哈姆莱特的“生存还是死亡”的著名难题,我们东方的少年公子贾宝玉却轻易地解决了。不论是生存还是死亡,对这位东方少年公子来说,都是幸福的。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读了宝玉的这一段“歪论”,我们真正诧异无比,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十二三岁天真烂漫的幸福少年,竟然会想到“死”,而且是以一个过来人的口气,象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老人那么睿智、平静地超脱了对“死”的恐惧。 这个年龄段的少年在心理上还没有断乳,绝不会想到“死”,对“死”抱着极大的恐惧。伊璧鸠鲁说:“要获得灵魂的健康,谁也不会有太早或太晚的问题。”(8) 他怎么会过早地思考终极关怀,这个问题对他显得太沉重。 中世纪虽然没有心理学,但儒家老祖宗孔子对人生的各个发展阶段早就有着精辟的论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篇第二》)在古人看来,十五岁才是人生的真正起点,到五十后才能“知天命”。贾宝玉还没成人,何以能过早地“知天命”? 显然,作者把握人物的心理年龄有欠准确。 而且就是按照贾宝玉的这个歪理逻辑来看,他也不应该感到“死的得时”,“死而无憾”。因为他还没有采摘到人生美果,还没有“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第九十七回)这样还没有享受到“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的人生该有多么的缺憾,绝对算不上幸福。 可见他的人生幸福观(至少在早期)并没有包含爱情(专一)和婚姻。就是说没有爱情(专一)和婚姻,他也幸福如意了。他不是为爱情(专一)而生,而是为“意淫”(泛爱)而生。 这个歪理违背人之常情,也违背了人物性格逻辑,使人物贴上了一层宿命论色彩。现实主义客观的描写要求“在时间中呈现”,“作者决不可以预先写出以后才发生的事。他必须逐步展现他的计划。”(9)然而,命定论的哲学追求,使作者常常忽略了人物和情节描写的层层剥笋、与时俱进和水到渠成的原4则,反而喜欢故弄一种十年早知道的玄机。正享受无比幸福的少年却预知幸福不会长久。(这种例子实在太多,我专文分析了一二个,请参阅《为什么“只是怕袭人”───解析“赠绢”得与失》,笔者。) 同时,这个歪理也明白无误地宣告了当代红学“反封说”的破产,并且也暴露出“反封说”的虚弱。 对于贾宝玉多次感慨人生如意的“自供状”,红学家的“反封眼镜”不得不干净彻底地过滤掉这几段文字,他们无法面对这个封建“铁屋子”里的幸福少年。如果说对于林黛玉的“混帐话”还有人能进行将黑说作白的努力表现出理论的勇气,那么对于贾宝玉人生如意的“自供状”,红学家则几乎全体一致地视而不见,表现出理论的虚弱和滑头。他们无法面对它就干脆舍弃它,这些“自供状”,对红学家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即使有个别人看到了,但也只是看到一半,只看到“死”而看不到“福”,于是“歪理”也是“反封建”“反传统”的大道理: “这种见解有二点值得注意:一、认为自己必死,毫不惧死,且希望早死。一反执着于现世人生的传统观念;二、希望自己的死能博得众多女性的眼泪(而不是希望‘重于泰山’,‘留取丹青照汗清’),从而一反传统的生死价值观。这充分证明,他对此的思考确实超出了中国传统文化对此问题规范或模式,从而具有崭新的意义。”(10) 学术史上对站统治地位的主流观点进行反思常常要来自外部,因为圈外人较少受主流思维模势的桎梏。所以业余研究的小人物往往反倒能有真知灼见。吴文伟《贾宝玉与大观园》说:贾宝玉的“死情观”只能“轻如鸿毛”,他素喜谈春风秋月、粉淡脂莹、安富尊荣、各处游荡烦腻、无所事事。“这样的生活即使对封建礼教有多少不满,也算不得是进步。纵然封建统治至清朝中叶已经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贾宝玉这股不太合拍的风也决不是清新的凉风,而只是一股散发着糜烂臭味的朽气。”“贾宝玉所奉行的是享乐至上,只是与赦、珍、琏等无耻之徒角度不同而已。”(11) 贾宝玉“确实超出了中国传统文化对此问题规范或模式,从而具有崭新的意义。”可那与“反封建”风马牛不相及。正是在现实的封建文化中,他实现了自己的人生追求。他为什么不惧死,甚至希望现在就死?因为他已经深深感到很幸福了,但他还要把幸福享足,他还缺最后的一点幸福──女儿的眼泪葬他。无论红学家怎么控诉这“一座道道地地的禁锢人性、摧残人性、毁灭人性的‘铁屋子’”(12)无论红学家怎么高度赞扬反抗封建主义的叛离者贾宝玉怎么追求人性解放和个性自由,可是,这个反抗封建主义的叛离者,追求人性解放、个性自由的民主主义战士,毋须追求争取,就多次感慨人生如意了,就在 这“一座道道地地的禁锢人性、摧残人性、毁灭人性的‘铁屋子’”里实现了自己的人生追求! 正是这一座道道地地的禁锢人性、摧残人性、毁灭人性的‘铁屋子’”造就了贾宝玉的“幸福人生”! ───贾宝玉的幸福就是红学家的悲剧,几十年的学术成果毁之一旦: 贾宝玉只“死的得时”四个字就将整个“反封说”齑为粉碎! 意 淫 主 义 当代红学根本不知道贾宝玉的人生追求到底是什么! 第五回,警幻仙子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如尔则天分 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意淫”是贾宝玉的本性。可以说不理解“意淫”就不可能真正认识贾宝玉。 不幸,当代红学当然又是走偏了路,“意淫”二字,不知浪费了红学家多少笔墨: 所谓“意淫”,“不只是男女关系的‘情’,而是一种广义的‘情’,即‘人情’。”它与“理”相对,就是“个性解放”、 “人道”、“人权”、“ 民主主义精神”等。(13) “意淫者,绝不是指‘儿女’‘风月’的事,它是和‘世道’针锋相对的‘迂括烧怪诡’的‘邪说波情’。意淫,是曹雪芹用以反对封建体系的一个精神武器,哲学思想。‘意淫’、‘情不情’、‘传情入色’、‘通灵’,说的是一回事。” “这个‘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意淫大师,不是别的,就是和封建世务、八股文章相对立的那种‘偏僻乖张’的思想行为。” (14) “‘意淫’──即贾宝玉式对女孩子平等相待的‘泛爱主义’。”“显示了有近代色彩的个人觉醒的意味。”(15) “曹雪芹把贾宝玉的个性解放思想,用反语概括,称之为‘意淫’,意思指他的个性解放思想,突破了封建意识的束缚,自由泛滥。”“贾宝玉所以‘意淫’,就是因为‘好色’。他所好的‘色’,不是肉欲,而是人欲,实际是他种种自由平等的民主思想,概括到哲理高度的提法。” (16) “曹雪芹把贾宝玉的个性解放思想,用反语概括,称之为‘意淫’,意思指他的个性解放思想,突破了封建意识的束缚,自由泛滥。”“贾宝玉所以‘意淫’,就是因为‘好色’。他所好的‘色’,不是肉欲,而是人欲,实际是他种种自由平等的民主思想,概括到哲理高度的提法。”“‘意淫’改换正面语言说就是挣脱天理束缚的自由平等的民主思想。” (17) “与‘色淫’相对立的‘意淫’是一种先验的纯精神的东西。”也即宝玉在“护法群钗”中反映出的“儿女之真情”。它呈现出三种形态:一、“子月泉心式的异性相怡。”二、“蕴含着欲念激情的性爱。”三、“高度审美化了的情爱。”也就是“儿女之真情”的“最高形态”。(18) ………… 遗憾,对于“意淫”二字,林黛玉非但不能“心会”、“神通”,甚至完全没有任何认识。她只知道宝玉爱红的毛病,喜欢制作女孩儿用的胭脂、口红等。但她不是试图从这一怪癖的嗜好中去了解宝玉,反倒如“世道中”人觉得“迂阔怪诡”,非常反感,认为没出息,而“嘲谤”、“睚眦”,批评曰:“你又干这事了!”(第十九回)完全不知道宝玉这些乖癖的“作养脂粉”的玩艺儿正是他特有的人生一大乐事。(第四十四回) 如果抛弃了“反封”模式,不带任何偏见,“意淫”二字其实是很好理解的。“意”就是“意念”,与“肉欲”、“肤淫”相对立;“淫”就是“过分”。 很明显,“意淫”就是与“皮肤滥淫”相对立的慨念。也就是“意念滥淫”。指纯粹限于意念的伯拉图式的精神爱恋,但又不仅仅只局限于一个对象,而是同时爱恋着许多的对象。对宝玉来说就是爱恋众女儿。如果说“皮肤滥淫”是见一个奸一个的话,那么“意念滥淫”则是见一个恋一个。“皮肤滥淫”作为恶遭到人们的谴责,相反,“意淫”因为不涉“肉欲”而备受人们的美誉,但绝不能因此就与“人性解放”划上等号。性欲是人性的一个组成部分。从人性的角度看,“肤淫”就有着性解放的味道,而“意淫”则是性取消、性压抑,与人性解放,个性自由背道而驰。 当然作为“闺阁良友”,对女儿温存体贴,绝对应该肯定。这就是红学家高度赞美“意淫”之所在。但怎么样也不能拔高为“妇女解放”“男女平等”、“民主主义”。帝王也会拜倒在石榴裙下。每个男人都会对所爱女子表现出某种温存体贴。贾宝玉需要的是女儿承欢,虽然女儿可因此而得到相当的好处,但他并不是真正为女儿好,不是真正尊重女儿人格的平等。他从不关心女儿的切身利益。他调戏金钏儿却一走了之,致使金钏儿被撵受辱自尽,他却不闻不问,毫无良心自责。他见死不救,见难不帮。女儿们谁也没有把他当作朋友贴心人,有了麻烦困难也不会找他帮忙。鸳鸯遭大老爷强逼作妾向平儿、袭人倾诉寻求对策,他听了虽然“心中自然不快”,却闻而不问,任鸳鸯着急。(第四十六回)凤姐暗害尤二姐,众人以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但“都不便多事”,直到尤二姐最终被害死,他始终都不闻不问。(第六十九回)平儿遭贾琏凤姐强暴躲进怡红院,他不是对嫡庶制度进行反省,反而“喜出望外”。“宝玉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深为怨恨。”不想今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他只是批评贾琏不懂得“作养脂粉”,而那管嫡庶制度所造成的不平等。(第四十四回) 女儿受到婆子的欺压,他义愤填膺全力保护,为红学家所称道,“正是他反封建思想感情的具体表现,”(19) 骂婆子是“封建爪牙”;可是,女儿受到封建主子更大的欺压,他却视而不见不闻不问,爱憎分明得很。红学家也视而不见,为宝玉“隐”,爱憎也同此分明,对宝玉“封建思想感情的具体表现”噤若寒蝉。 他爱女儿,但更尊敬家长。 一句话,作为“闺阁良友”,他对女儿的好,是以不忤逆长辈,不触及礼教和封建等级制度以及不损害自己为前提的。他绝不是要解放女儿,而是要女儿承欢! 正因此,他的爱绝非高尚的牺牲的,而是庸俗的自私的。爱情之所以受到人们的歌颂,就因为它首先是高尚的牺牲的,为了爱为了拯救爱人于危难之中而不惜献出生命。作为“天下古今第一情种”,贾宝玉愧对这一美名。金钏、晴雯、芳官等女儿因他而遭受莫须有的罪名被处以“极刑”── 撵出去,(贾府的下人最怕的就是被撵出去。他们宁愿挨打受罚也不愿被撵出去。按《红楼梦》的实际描写,被撵出去只有死路一条。)看着女儿遭难,“他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他非但不敢对母亲有任何怨言,反倒把怨气向其他下人发泄,更不敢保护这些受害的女儿。(第七十七回)其实他是完全有能力保护这些受害的女儿不被撵出去的。他可以立即下跪向母亲求情,把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任太太处罚而不要撵她们出去;或者过后向母亲下跪求情;再不然向老太太求情。总之,只要他想保护就一定能够有效地保护这些女儿的。不幸,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保护”二字。 所以说,“意淫”是一种懦弱而自私的泛爱。 二知道人很理解宝玉的心。他在《红楼梦说梦》指出:“揣宝玉之心,须众女儿得驻颜之术,年虽及笄,无庸出嫁,只挈伴在大观园中妆台联句,绣户飞觞,口餐樱桃之脂香,裙易石榴裙之水渍,聚而不散,老于是乡可耳,设想荒唐,由其冥也。” (20) 只要众女儿都环绕着他,与他心恬意恰地玩耍,他就感到幸福,值此足矣! 和红学家说的正相反,“意淫主义”的敌人不是封建礼教、仕途经济以及封建家长等等。如果说它曾经是的话,那么,自从贾宝玉挨打而得到贾母的特别保护,贾政又外任后,所谓“百日禁”,对于躲在大观园女儿国中的“意淫主义”战士---不,他不配称作“战士”,一个地地道道的“意淫主义”享受者─── 什么“男女之大防”、仕途经济等这些封建主义大棒再也不能对其构成威胁。贾宝玉入园是遵元妃之命。正是封建最高统治者元妃为高举“意淫主义”大旗的贾宝玉提供了一个“意淫主义”天堂——大观园女儿国。接着贾母给以保护,使他不受封建主义的摧残。正是贾母的全力保护下,贾宝玉才感到人生如意,“死的得时了”。 然而,这个大观园女儿国───人间的“太虚幻境”───却是地地道道的反封建礼教的产物。 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云:“曹雪芹所记大观园,恍然一五先生所记之桃花园也。其中林壑田池,于荣府中别一天地,自宝玉率群钗来此,怡然自乐,直欲与外人间隔矣。此中人呓语云,除却怡红公子,雅不愿有人来问津也。 “宝玉与姊妹同居园内,遵元妃命也。《礼》云:‘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櫛,’又云:‘男女不通衣裳。’亦圣人杜渐防微之意也。宝玉其能畏圣人之言乎?”(21) 《诗•竹竿》:“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野鹤《续红楼札记》曰:“《石头》只可言情,不可言法。即以法论,宝玉不置之书房而置之花园,法乎否耶?不置之阿保而付之丫环,法乎否耶?不游之师友而游之姊妹,法乎否耶?”(22) 这个大观园女儿国不存在“男女之大防”,男女青年主子奴婢可以自由自在亲密生活在一起。换句话说,正是封建统治者元妃贾母等封建家长为“封建叛逆者”贾宝玉精心安排了一个反封建主义的新世界,并且全力保护他不受封建主义的摧残,才使贾宝玉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要说叛逆,元妃和贾母等封建家长就是当之无愧的“大叛逆者”。 不对吗?这里存在着什么逻辑错误吗? 入汝室,操汝矛,以伐汝。 ───面对着这个“反封新世界”,“反封说”何以自圆? 红学家只得绞尽脑汁编造一个“封建缝隙”论 (23)来把持阵脚。他们不敢说这是现实生活中“绝对不可能存在的现象”,而说成是“极其罕见的例外”(24),在“封建主义统治所特准或其衰朽势力所不能控制的范围里。”(25)出现的“一条不小的缝隙。一角自由的天地。贾母恰似一堵挡风的墙……”(26) 然而这哪里是什么“不能控制的”“封建缝隙”,分明是连皇上、皇妃、亲王以及朝廷大臣都非常清楚的由封建家长特意为“叛逆者”贾宝玉大胆创造和精心安排的“反封新世界”,是他们的一大创举。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无情: 这个“反封新世界” (大观园女儿国)─── “叛逆者”贾宝玉的天堂,正是红学“反封说”的墓场! 第三十七回写:“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贾宝玉就这样怡然自得心甜意恰地畅游在“意淫主义”天堂里,正实现着“意淫主义”的人生理想与追求。 但这还只是实现了一半,“意淫主义”不仅仅只追求生在情中为情中人,还追求也死在情中为情中鬼。所以他唯一就只差一个“正死”了。 “意淫主义”的克星不是来自外部,而恰恰就存在其自身。“意淫主义”的致命伤就是它所要“解放”的对象───女儿。 “意淫主义”追求“聚而不散、永恒不变”,但由于客观规律(《红楼梦》中说是“命定” ),随着时间的流失,女儿们都必不可免地要离去消失或变老。 “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当然,有的女儿如晴雯、金釧儿等是受封建统治者摧残而非正常死亡,所谓“红颜薄命”,但大多数女儿都走的是正常的人生之路,都免不了婚姻嫁娶、生老死别。正如小红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 各人干各人的去了。”(二十六回) 女儿们的风云离散,正是“意淫主义”最大的克星。 然而还不止此,总会有两三个女儿陪伴终身,但即使没有离去,任何女儿也免不了由“无价之宝珠”变为“ 死珠子”最后变为“鱼眼睛”而失去价值的三步曲。 第五十八回,宝玉见杏树结了许多小杏子,“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所以贾宝玉深憾: “女孩儿未出嫁, 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 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 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五十九回) 贾宝玉的“女儿三价值论”,既是“意淫主义”的宣言书,同时又是它的宣判书。“意淫主义”推崇的仅仅只是“女儿”——没有出嫁的青春少女,不是当代红学所说的“女性”(将“女儿” 偷换成“女性”,进而拔高为“妇女解放”,是“反封说”主观唯心主义的又一大“杰作”),它只是女性中极小的一部分。而女性中另外的绝大部分——所有出了嫁的女性尤其是老年妇女以及年令尚小的小丫头子们,都是“意淫主义”所歧视的。“凡女儿个个是好的,女人个个是坏的。”小丫头子他可抬脚就踢。而误踢了女儿,他连忙道歉。(第三十回)女儿被撵出贾府,他万分痛苦。他知道这些女儿“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曾受过一日委屈。……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只有死路一条。(第七十七回)可是他却毫不留情地要撵走乳母李嬷嬷和小丫头茜雪。(第八回)小丫头甚至不配叫好名,“蕙香”“沾辱了好名好姓”,他强改为“四儿”。(第二十一回)在贾宝玉看来世间最高价值唯有“女儿”高。可是“女儿”不长在,就要“出嫁”而“乌发如银,红颜似槁”,变成令他讨厌的“女人”、“婆子”。质言之,贾宝玉的追求注定要破灭! “意淫主义”的克星,第一是女儿们的离散,第二是女儿的变老,第三则是女儿们的疏远、分别。 “意淫”的最高境界是女儿们与宝玉亲密无间无拘无束地玩乐一生,最后“老死温柔乡”,独得众女儿的眼泪“单葬我”。如果说宝玉在少儿时代确实如愿以偿的话,那么,随着年龄的长大,他首先就会面对女儿的疏远、分别。 第三十回,宝玉劝黛玉不哭,动情地拉了黛玉的一只手,黛玉连忙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宝玉见紫鹃穿得单薄,关心地“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谗,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 …… 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 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女儿大了要避嫌,与他疏远、分别。“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他想着好不伤心。 第七十九回,薛潘欲娶夏金桂。香菱高兴,巴不得快点娶进来。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 所以“意淫主义”的实现,不只是贾宝玉个人主观上的努力,还需要女儿们的配合,女儿也必须抛弃“男女之大防”。第一O九回,成亲后的贾宝玉半夜欲调戏柳五儿,但柳五儿不配合,弄得宝玉不快,责备她:“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大凡一个人总不要酸文假醋才好。”所以只要女儿稍稍讲一点“男女之大防”,贾宝玉的“意淫主义”就得休矣。 然而,更为严重的事情还在后头。再过几年,女儿大了该出阁,自然会离他而去。 红学家高度赞扬贾宝玉看重女儿的价值高于自己。“在要求‘人’的‘人化’ 这一基础上,曹雪芹和他的贾宝玉所发现的,首先是那些‘清净洁白’的少女们的‘人’的价值,而不是自己的价值;这比自我要求个性解放还先进一些……这是一种真正的人性解放的觉醒。”(27)“贾宝玉把护法群钗作为自己的‘一生事业’。”(28) 可是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贾宝玉对女儿不但见难不帮见死不救,甚至还见喜不乐。 女儿出嫁作新娘,这是人生一大喜事。以爱护体贴女儿为能事为女儿操碎了心的贾宝玉应当为女儿高兴才对。可是,他不与女儿同乐,不以女儿之乐为乐,女儿出嫁作新娘,这是人生一大喜事。以爱护体贴女儿为能事为女儿操碎了心的贾宝玉应当为女儿高兴才对。可是,每当女儿订亲出嫁,贾宝玉非但一点儿也不为女儿高兴,反倒无比的悲伤。“我想人到了大的时侯,为什么要嫁?”(八十一回)“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第一○六回) 他痛恨女儿出嫁! 孟子说:“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室。”红学家怎么就没能发明出贾宝玉大胆的“叛逆”和超前的“人化”思想:这才1是真正直接向孟圣人挑战,对几千年人类社会得以维系的基石提出大胆的怀疑,它才是真正的“妇女解放”,提出了一个未来社会的美好理想:女子不要受婚姻所累,永远是个“自由身”。 这也是真正“天下古今第一”愚蠢的问题,“男女大事,不可不行。”有家有室乃人伦之大常,任何人也不会产生的问题。它骨子里是极端的自私。任何女人都要找到归属,必须“有室”,相夫育子,既为自己终身有所依靠、也为宗嗣延续。而他却希望女子不要“有室”,而是终身围绕着他,而不管女儿能不能以他为终身依靠。他不是为女儿着想,而是为自己着想,他痛恨女儿大了“要嫁”,因为“出嫁”就要离开大观园,使自己失去了一个女儿。 当代红学唯张毕来先生最具实事求是精神,深刻地指出:“宝玉的思想,分析到底,是以自己为中心,要求女儿为他牺牲一切。他的思想的底子,实际上还是男尊女卑。”(29) 第七十九回,贾迎春定亲后,贾宝玉“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急……越发扫去了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 贫寒之女邢岫烟与富贵之子薛蝌订亲,不论从那方面说,这都是一桩美满的姻缘。他不为邢岫烟祝福,反而好不伤心。“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 ‘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 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第五十八回) 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 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 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 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 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 向来不会和人拌嘴, 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 "说着,几乎 滴下泪来.王夫人道: "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 去的水' ,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 回明了老太太, 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 块儿吃, 一块儿顽,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 由他接一百回, 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 听了,又好笑,又好恼, 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 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 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 里个个都象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 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 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 我知道了是 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在这里混说."说得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 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 来.刚进了门, 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 "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 "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 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 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 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1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 "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第八十一回) 探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宝玉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 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二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帐不堪的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 单留我做什么!” (第一○○回) 史湘云不几日就要出阁,“姑爷长得很好,为人又和平。……与这里宝二爷差 不多,才情学问都好的。”不用说这是一门很好的亲姻。老太太等都高兴,唯独宝玉伤心难过: 如今一天天的都过不得了。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变。史妹妹这样一个人又被他叔叔硬压着配了人,他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第一○六回) 女儿出嫁,他如丧考妣。“这日子过不得了! 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 然而,每个女儿都要走这条路,也就是说女儿都注定要离他而去。这是任何人都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按照作者的命定观说法,“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第五回).所以宝钗立即质问他说:“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要为终身的事吗?若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是有,老爷作主,你有什么法儿!打量天下独是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若是都象你,就连我也不能陪你了。大凡人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么你益发糊涂了。这么说起来,我同袭姑娘各自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此理宝玉何偿不明白,两只手拉住宝钗袭人道:“我也知道.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第一百回) 他知道女儿们会散,但他希望不要散得太快,至少在他有生之年能够守着他。“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第十九回) 这就是他“死的得时”的歪理:他很清楚女儿们早晚都得散去,所以要抢在女儿们散去之前就死,才能获得众女儿的眼泪,等女儿都散去才死,就得不到众女儿的眼泪了。前者“死的得时”,后者就“死的失时”了。 活着要天下女儿都陪着他,死了要天下女儿都痛哭他!就是说,生在女儿们的环绕中,死在女儿们的眼泪中。生在情中,也死在情中。生为情中人,死为情中鬼。 这就是“意淫主义”的最高追求,“死情观”的价值之所在 。 “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 这就是贾宝玉的“意淫主义”悲剧之所在。 因此,不是在女儿们还没有散去的时候,不是“有幸”在他多次感叹“死的得时”的少年时代早夭,贾宝玉的“意淫主义”追求最终注定要破灭。当这一天终于来到时,贾宝玉的世界便一下坍塌了,“这日子过不得了! 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面对着众女儿们一个个不可挽回的离去,在他看来,真“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曲》《收尾·飞鸟各投林》中这一最为当代红学所欣赏的宣告“封建社会灭亡”的名句,其真实意义就在这里:它只对贾宝玉有意义,是贾宝玉主观意识的写照。面对着空无女儿的大地,贾宝玉终于觉醒,原来是一场梦!否定了“意淫主义”,也就是否定现实人生,“这日子过不得了!”“ 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 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终于遁入空门。 贾宝玉的一生是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矛盾,是理想在现实中被毁灭的悲剧。 一部《红楼梦》实际描写的就是 : “意淫主义”破灭记,或者说“儿女情空”觉醒记,因破灭而觉醒而悟空! 换句话,正如陈万益先生所说:“全部《红楼梦》只不过写出贾宝玉如何……由陷溺迷津的‘个中人’觉悟而为‘过来人’。” (30) 危 机 与 觉 醒 当然,这是后话。“意淫主义”的破灭与“儿女情空”的觉醒是一个漫长的渐进的过程。 现在,贾宝玉的人生道路才刚刚开始。他正感到非常幸福。他哪里想“现在就死”哟,他那个现在死就“死的得时”的“歪理”,其实只是一种无奈,他正活得很开心很如意,当然希望这是“永久不变的一种境界”,因此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知足的享乐的幸福心态。 贾宝玉的人生哲学是无忧无虑的享乐主义。他劝探春:“只管安富尊荣”。由此而导致他有一个红学家所没有看到的最大特点:拒绝成熟始终长不大,始终是一种无忧无虑顽乐的幸福少儿心态。这种少儿心态直到他长大成人已经定婚了都没有丝毫改变,以至连小丫头都非常瞧不起:“只会顽儿,全不象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第八十九回) 他以不变的少儿心态面对变化着的世界───这就是贾宝玉的悲剧性之所在。 第二十三回写,“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这时写的四时《即事诗》,是他人生如愿的真实反映。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X X衾睡未成. (其中有两个字电脑打不出来。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笔者。)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这是“意淫主义”最高境界。但是,这种心态并不能长久保持。贾宝玉总有排谴不了的烦恼。他最大的苦恼就是女儿们常常不能理解他的心。他需要的是女儿承欢。与他心甜意恰地玩乐,和和乐乐地相处,然而,就是女儿能不讲“男女之大防”愿意与他玩耍,也不可能时时处处都迎合他,磨擦闹别扭是常有的事,因此他常常会“无故寻愁觅恨”,心情无法舒畅。他最怕的就是女儿与他生分闹别扭,对他冷淡,不理睬他。他能够承受任何打击,唯独受不了女儿的冷淡,不理睬他。这就是“意淫主义”的第四个克星。 第二十一回,因袭人、黛玉、湘云玉与他闹别扭不理他,他好不灰心竟惨禅。 第九十一回,宝钗病了几天,宝玉也没去看她。他以为宝钗生气了:“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 第三十六回,就在宝玉向袭人表述了独得众女儿眼泪的死情观后的第二天,这位白马王子有生以来竞第一次遭到下贱戏子的冷淡。 “倒在枕上”见爷们进来应立即站立恭候的龄官却“文风不动。”本来一句吩咐就得遵命的小戏子,宝二爷反倒要“赔笑央他起来” 唱曲,龄官竟然无礼之极,“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严辞拒绝。“宝玉……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厌弃,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龄官“厌弃”冷淡宝二爷却与贾蔷恩恩爱爱。 这一事实教育了宝玉,他猛然悟了: ……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 ……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象, 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 贾宝玉哪有心情,他精神世界正经历着一场风暴。 他爱天下所有的女儿,以为天下女儿也都爱他。可是,龄官对他说“不”。 贾宝玉第一次认识到:人各有爱,任何人不能强求。这本来是任何人都知道的常识,今天才由龄官告诉了他。他不得不修正自己独得全部女儿的“意淫”观。“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承认各人只能得各人的。 这样,贾宝玉的“意淫主义”就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同时,他朝着最终否定“意淫主义”,觉悟“儿女情空”迈出坚实的一步。一个被否定,一个被肯定。从“意淫主义”的道路看,宝玉第一次遭到重大的精神危机;从觉醒、悟空的道路看,宝玉第一次赢来了重大胜利。一个是危机,一个是胜利。“意淫主义”的失败,就是“儿女情空”的胜利。因此,“识分定情悟梨香园”是宝玉精神旅途的第一次重大转机。是宝玉精神世界的一个重大事件。 然而,我们十分遗憾地看到,作为“知己”,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精神世界毫不了解,对贾宝玉精神世界正在发生的风暴毫不理睬,竟也和袭人一样,以为他“真真有些疯了”。“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象,便知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作为“知己”, 林黛玉根本就不知道每当贾宝玉着了魔时,满嘴的疯话、呆话,正是他心灵世界的真实流露。可这时,她不但不知道更不理睬贾宝玉精神世界正在发生的风暴,反倒要贾宝玉去给薛姨妈拜寿,遵循世俗原则。 呜呼!这就是那个自誉的贾宝玉的“知己”? 实在天人不可通也! 总之,林黛玉对贾宝玉的认识与旁人毫无二致。面对这个史无前例的奇特存在,“今古未见之一人。”(《脂砚斋批语》)她无法进入贾宝玉的思想内核。贾宝玉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所以“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林黛玉也慨莫能外。 林黛玉与贾宝玉实乃天人之隔! ---------- 注 释 -------- (1)、[美]D.C.霍埃:《批评的循环》:50。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2)、《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谈创作》:501。北大出版社。1987。 (3)、布斯:《小说修辞学》:78。 (4)、吴颖:《红楼梦人物新析》:25。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 (5)、白盾:《红楼梦新评》:35。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吴颖:《红楼梦人物新析》:4-8。30。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 (6)、李醒尘主编:《十九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德国卷》:30.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 (7)、张传有:《幸福就要珍惜生命----奥古斯丁论宗教与人生》。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 (8)、《致美诸寇的信》《西方思想宝库》:1318。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 (9)、雷·韦勒克和奥·沃伦:《文学理论》:254。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10)、──胡邦伟:《忧患·忏悔·精神的悲剧──从贾宝玉的形象看<红楼梦>与中国文化传统》《红楼梦学刊》1989。3。 (11)、吴文伟《贾宝玉与大观园》华艺出版社。1995。 (12)、 吴颖:《红楼梦人物新析》:4-8。30。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 (13)、吴祖湘:《论贾宝玉典型形象》。《北京大学学报》1956。4期。收入刘梦溪编:《红学三十年文选》中:295。 (14)、周汝昌:《曹雪芹所谓的“空”与“情”》。《北方论丛》1979。第一期。后收入《献芹集》:204。206。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 (15)、白盾:《红楼梦新评》:34.35.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1。 (16)、朱眉叔:《红楼梦背景与人物》:123。辽宁大学出版社。1986。 (17)、朱眉叔:《红楼梦背景与人物》:123。199。辽宁大学出版社。1986。 (18)、张锦池:《庭院深深深几许──论<红楼梦>悲剧主题的多层次性》。《红楼梦研究集刊》14集。 (19)、吴组湘:《论贾宝玉典型形象》。见《红学三十年文选》中:273。269。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 (20)、(21)、(22)、一粟编:《红楼梦卷》一卷:91。86。287。中华书局。1963。 (23)、李希凡说:“空隙”。见《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30。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蒋和森《林黛玉论》说:“罅隙”。见蒋和森《红楼梦论稿》63-64。北京•1981。 刘梦溪:《<红楼梦>对封建宗法思想和制度的批判》说:“缝隙”。 见《红楼梦新论》:75。中国 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张锦池:《论贾宝玉叛逆性格的形成和发展》说:“空隙”。见《红楼十二论》:156。百花文艺出版 社。1982。 吴颖:《论林黛玉形象历史意义》说:“缝隙”。见《红楼梦人物新评》:97。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 (24)、舒芜:《红楼梦故事环境的安排》见《说梦录》:32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5)、吴组湘:《论贾宝玉典型形象》见《红学三十年论文选》中:280。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 (26)、吕启祥:《史太君形象及其它》《红楼梦开卷录•》259。.陕西.1987 (27)、吴颖:《红楼梦人物新析》:14。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 (28)、张锦池:《庭院深深深几许---论<红楼梦>主题的多层次性》见《红楼梦研究集刊》14集。 (29)、张毕来:《漫说红楼》:415。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30)、陈万益:《说贾宝玉的“意淫”和情不情》。台港文学研究学术论文选辑《红楼梦研究》专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