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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 赌

作者一朵白云 标签健康 往事 心灵 幸福 音乐 智慧 阅读次数:31

打 赌

([俄]安东·契诃夫著 康斯坦丁·加尼特英译)

  一个昏暗的秋夜,老银行家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他回忆起了15年前,也是在一个秋天的晚上举办的一次晚会。与会者颇多俊彦名流,高谈阔论,妙趣横生。在天南海北的漫谈中,他们也涉及到死刑的问题。大部分来宾,包括新闻记者和一些饱学之士,都不赞成死刑,他们认为这种刑罚不合潮流,不人道,不适合基督教国家。他们当中有些人认为世界各地都应废除死刑,而代之以无期徒刑。
  “我不同意诸位的看法,”举办晚会的银行家说道,“我并没有切实研究过死刑和无期徒刑和利弊。但是如果能先验地判断的话,死刑总比无期徒刑更道德,更合乎人道主义些。死刑是立即处死,可是终身监禁却是把人缓慢地处死。两个刽子手一个是快刀子杀人,使人几分钟就死去;另一个却是钝刀子杀人,使人受好多年罪,慢慢死去。你说哪一个更合乎人道主义呢?”
  “两个刽子手都同样不道德,”有一个来宾说,“因为他们的目的都一样,都是要夺去人的生命。国家不是上帝,它既然无法使死人复生,也就没有权利夺去人的生命。”
来宾当中有一位25岁的年轻律师,别人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说:
  “死刑和无期徒刑都同样不道德,不过要我在两者之间选择的话,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当然赞成无期徒刑。好死不如赖活嘛。”
  大家激烈地争论起来。银行家当时年事未高,好胜心强,突然兴奋起来,忘乎所以,他攥起拳头在桌子上一擂,冲着那年轻人嚷道:
  “你说得不对!我敢打赌,你要是甘愿单独被囚禁5年,我就付给你两百万卢布。”
  “如果你说话算数,”那个年轻人说,“我同意打赌,非但如此,我甘愿不光是被监禁5年,而是15年。”
  “15年?一言为定!”银行家嚷道,“先生们,我拿两百万作为赌注。”
  “同意!你拿两百万做赌注,我拿人身自由做赌注!”那个年轻人说。
  这场疯狂的愚昧的打赌居然执行了。当时,这轻浮任性的银行家是个财产无法计算的富豪,对这打赌感到高兴。在晚餐桌上,他揶揄这年轻人悦,“你还是改变注意吧,年轻人,趁现在还来得及。对我来说,区区两百万何足道哉,可是你却要损失三四年的美好年华。我说三四年,是因为你不会呆更长的时间。你也别忘记,不幸的年轻人,自愿的监禁要比被迫监禁更难忍受得多,任何时候你都有权利自由地出去却又不能出去,想到这一点你在牢房里的日子就会变得极其痛苦。我非常为你惋惜。”
  现在银行家来回踱步,回忆这些往事不禁问自己:“这场打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那人损失了15年的韶光,我虚掷了两百万金钱,究竟有什么好处?这能证明死刑比无期徒刑更好或更坏些吗?不,不。这是毫无意义、荒谬绝伦的。我这方面是因养尊处优而挥金如上,而他那方面纯粹是为了贪财。”
  接着他又回忆那个夜晚以后的事情,当时决定那年轻人在最严密的监视之下,在银行家的花园里某一个小屋中监禁15年。双方议定,在15年监禁期间,他不能跨出那小屋一步,不能和任何人见面,听不到人的声音,也不能收阅任何人的函件和报纸。不过他可以弹奏乐器,阅读书书籍,也可以写信、饮酒和抽烟。根据协议的条款,他和外界发生关系的惟一途径就是通过特意开的一扇小窗户。他无论需要什么——书籍、乐谱、酒或是其他东西——只要写一份清单就可以如愿以偿,但这些东西只能由小窗递进来。协议上对每个细枝未节都规定了严密的条款,根据条款,这个年轻人将受到极其严格的单独监禁,而且严格规定从1870年11月14日12点钟开始到1885年11月14日12点钟为止,足足关满15年。如果他稍有违反协议的企图,哪怕在规定期限之前两分钟离开,就自动解除了银行家付两百万巨款的义务。
  在监禁的第一年,根据他所写的简短的便条来判断,被监禁者对孤寂的生活感到非常痛苦,意志非常消沉,无论白天黑夜,都可以听到从他的小屋不断传出钢琴的声音。他拒绝烟酒,他写道,酒能刺激欲望,而欲望是受监禁者的死敌;况且,饮醇酒而见不到任何人,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沉闷无趣的了。而烟草,则会污染室内的空气。在第一年中,他要的书籍,主要是轻松读物:情节复杂的长篇爱情小说,耸人听闻、异想天开的短庸小说,等等。
  第二年小屋里的钢琴寂然无声了,被监的人只索取古典作品。第五年,又听到音乐的声音,被监禁者要求喝酒。从窗口监视他的人说,那一年他什么也不干,除了吃喝,便是躺在床上睡觉,经常打哈欠,或是愤怒地自言自语。他不看书了。有些夜晚,他坐下来写东西,一写便是几个小时,而第二天一早却又把写的东西扯得粉碎。不止一次,听见他在哭位。
  第六年的上半年,被监禁者开心地学习语言、哲学和历史,光是购置他定的书籍就够银行家忙碌的了。从那时起的四年时间,应他的请求买了六百来卷书,在此期间,银行家收到了被监禁者如下的一封信信:
  “亲爱的监牢看守,我用 6种文字给你写这封信。把它给精通语言的行家审阅,如果没有一处错误,我恳求你在花园里放一枪,好让我知道我的心血没有白费。古往今来,各国天才,使用的是不同的语言,但是在他们心里燃烧的却是同一种火焰。哦,但愿你能懂得,我能理解他们,我的心灵中感受的是何等超然物外的幸福。”
  被监禁者的愿望实现了,银行家令人在花园里放了两枪。
  打第十年往后,被监禁者在桌前静坐下动,除了《福音书》外什么书也不看。一个在4年中精通了600卷高深学术著作的人,竟然浪费了将近 1年的时间读薄薄一本浅显易懂的书,银行家对此很力纳罕。在《福音书》后,被监禁者又读起了神学书籍和宗教史。
  被监禁者在最后两年,毫无选择地读了大量书籍,他一度忙于研究自然科学,接着又读拜伦或莎士比亚的著作,在有些便条上他同时索取好几种书——例如有张便条上他要求给他送化学书、医药手册、一部长篇小说和几篇哲学或是神学论文。他的阅读使人联想到一个在沉船残骸附近溺水的人,为了活命而贪婪地抓住他所碰到的每一根本头。
  老银行家回忆起这一切,想道:
  “明大12点钟他就要重新获得自由了。根据协议,我得付给他两百万卢布。我要是付给他这笔巨款,一切都完了:我就会倾家荡产,沦为赤贫。”
  15年前他有多少个两百万卢布,数也数不清,而现在他都害怕问自己,究竟是负债多还是资产多。免除破产和耻辱的惟一办法,就是结果掉他的性命!
  时钟敲了 3下,老银行家谛听着,偌大的府邸里每个人都熟睡了。外边更深人静,只有树枝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作响。他悄无声息地从防火保险箱里拿出已经15年没有使用的监禁室钥匙,穿上大衣,走出屋去。
  “我只要有勇气下手,”老银行家想,“首先蒙受嫌疑的是看园人。”
  他摸黑走上台阶,推开屋门,走进了小屋。接着他摸索着进了一条过道,擦亮了一根火柴。走道上一个鬼影也没有,只有一个未铺被褥的床架,角落里有一个阴暗的铸铁火炉。被监禁者住所的门上贴着封条,原封来动。
  火柴熄灭的时候,老银行家心情激动,浑身哆嗦,从那个小窗里张望进去。只见监禁室里一烛荧荧,那人坐在桌旁,除了背部、头上的乱发和双手以外,他身体的其余部分都看不见。桌上、两把安乐椅上,到处都放着摊开的书本。
  5 分钟过去了,被监禁者纹丝不动。15年的监禁生活教会了他静坐。银行家弯起手指,轻叩了两下窗户,被监禁者没有丝毫反应。银行家又小心翼翼地撕掉门上的封条,把钥匙插入锁孔。锁生锈了,发出嘎嘎的响声,接着“吱——呀——”一声开启了。银行家原以为会立刻听到脚步声和一声呼唤,可是 3分钟过去了;房间里还是那么寂静无声。他打定主意走了进去。
  桌旁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人,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他简直是一俱蒙着皮的骷髅,好象是妇女的长长的鬈发披在头上,脸颊上长着乱蓬蓬的胡须。他的脸蜡黄而带有土色,双颊凹了进去,背脊瘦而狭长,一只手支着乱蓬蓬的头,手指瘦削而纤细,看了实在令人害怕,头发里已经搀杂了银丝,形容枯槁,慌粹苍老。看了他的容貌,谁也不会相信,他只有40岁。他睡着了……在他低垂的头前面,桌上放着一张纸,纸上用很细的笔迹写着什么。
  “可怜的家伙!”银行家想,“他在梦乡里,很可能在做那百万财富的好梦呢,我只要抓住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把他扔到床上,用枕头闷他一会儿,哪怕最认真仔细的破案专家也不会找到一点凶杀的痕迹。不过,我不妨先看一下,他在纸上写了些什么……”
  银行家从桌上拿起纸张,看到以下的字句:
  “明天12点,我就要重新获得自由,获得和别人交往的权利。在离开这间屋子,重见天日之前,我想对你说几句话,神明在上,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你,我轻视自由、生命和健康,以及你的书本里所赞美的世界上一切所谓美好的事物。
  “15年来我潜心研究了尘世的生活。虽然我见不到世界,见不到人寰,但是在你的书本里我却畅饮醇醪美酒,引吭高歌,在森林里狩猎靡鹿野猪,和妇女谈情悦爱……
  “你的书本给了我智慧,人类的永不止息的睿智在多少世纪中创造的一切都在我头脑中压缩成小小的一块。我知道我比你们全体更有智慧。
  “然而我鄙视你的书籍,我鄙视智慧和人世间的幸福。这些都毫无价值,如过眼烟云一样飘浮,如海市蜃楼一样虚幻。你们可能聪慧、美好、不可一世,可是到头来死神一下子就把你们像地板下掘洞的老鼠一样扫除得无影无踪。你们的后嗣,你们的历史,你们所谓的不朽的天才,将要和地球一起烧为灰烬或是冻为冰块。
  “为了以行动向你们证明,我是多么鄙视你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我自动放弃两百万卢布,我曾经对这笔钱梦寐以求,视为天堂,现在我却弃如敝屣。我将于规定时间的 5小时前出去,从而违背契约,剥夺自己得到这笔钱的权利……”
  老银行家看到这里,把纸放到桌上,俯身吻吻这个怪人的头部,流着泪走出了小屋。他从来没有,哪怕是在证券交易所惨败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如此的鄙视自己。他回到家里躺到床上,可是涕泪滂沱,百感交集,好几个小时不能成寐。
  第二天早晨,几个看园人面色惨白地奔进来,禀告他,他们看见小屋子里的那个人从窗户爬到花园里,跑出园门,消失不见了。银行家立即随佣仆们来到小屋,弄清被监禁者确系遁走无疑。为了防止无稽谰言飞短流长,他从桌上拿起那张自愿放弃两百万卢布的信函,回到家里锁进了防火保险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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