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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68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阅读次数:6
当然了,宝钗和宝玉所共有的这种反贪官、反权贵,却不反皇帝、反朝廷的思想立场,很多思想左倾的“红色红学家”对此是颇不以为然的。一位明显是持拥林派立场的评红者曾经对笔者说:“林黛玉连皇帝都骂了。”言下之意,钗、玉二人的反官僚倾向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赞之处。然而,在曹雪芹的原著中,真的存在所谓“林黛玉骂皇帝”的情节么?答案却显然是否定的。按,过去这些拥林派论者主要是抓住小说第16回林黛玉弃掷鹡鸰香串一事,来大做文章,论述黛玉如何如何“藐视皇权”的。依照这些论者的逻辑,无非是说那个被贾宝玉珍重取出,准备转赠林黛玉的鹡鸰香串是北静王给的,而北静王的这串鹡鸰香串又是“圣上亲赐”的,因此,林黛玉骂了一句“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又“掷而不取”,就等于是把皇帝也骂作了“臭男人”。这样的思维逻辑尽管甚是讨巧,但却经不起认真的推敲。因为这些论者明显忽略了一点:当时,林黛玉并不知情,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个鹡鸰香串是北静王给的,再往前又是皇帝御赐的。联系到贾宝玉经常与外面的公子哥儿、小厮优伶们互赠私物的情况来看,林黛玉倒很有理由相信这鹡鸰香串是那些人赠与贾宝玉的。而对于黛玉来说,外面那些公子哥儿、小厮优伶们可不就是“臭男人”吗?以黛玉的本心,她骂的不过是这些纨绔子弟以及伺候他们的戏子、奴仆,如何能扯到什么“骂皇帝”上去?而实际上,这种不知情的错骂,在袭人身上也几乎一模一样地发生过一次。小说第28回写宝玉趁袭人睡觉之机,将蒋玉菡所赠茜香罗偷系到袭人身上,袭人醒来以后,赶忙把它“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还十分赌气地说:“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这里“行子”二字是一个方言词,指不喜欢的人或物。可通过前文交代,我们知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也是经过皇帝之手,赏赐给北静王,再由北静王赏给蒋玉菡。依照那些拥林派论者的逻辑,那袭人不是也将皇帝和北静王骂作了“这行子”么?以同样的标准,花袭人又究竟是不是一个所谓的“反封建”的、“藐视皇权”的“叛逆者”呢?其实,真要判断林黛玉是否真的敢“骂皇帝”或者“藐视皇权”,只要看一看她在知情的情况下又是怎样一副态度,读者便不会那么轻易地走入那些“反封建”红学所刻意制造的误区。第24回,书中写明香菱笑嘻嘻地黛玉说:“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了潇湘馆。然后,“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所谓“上用”,也就是皇帝御用的东西。贾府因系皇家姻亲,自然经常能得到皇家赏赐的各种物件。说白了,也就是皇帝用剩下的东西。可这时候的林黛玉有没有因为这是“上用”的新茶,就大骂说“什么臭男人用的,我不要它”呢?她当然没有。不仅没有,到小说第25回,作者甚至明确点出黛玉还特别爱吃这种皇帝喝剩下的茶叶:

  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说道:“论理可倒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道:“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大好些。”凤姐道:“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着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宝玉道:“你果然爱吃,把我这个也拿了去吃罢。”凤姐笑道:“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庚辰本第25回,蒙府本、戚序本同,甲戌本夺漏“宝钗道”三字,列藏本、梦稿本此三字改作“黛玉道”,但依据庚辰本上一条的笏评:“二宝答言是补出诸艳俱领过之文”,可知庚辰本的“宝钗道”三字确系曹雪芹原文)

  这里凤姐当着黛玉的面,点出那是“暹罗进贡来的”,属于皇家享用的贡品。可这位林姑娘却偏偏喜爱这种皇帝喝剩了的东西。当时,宝玉和宝钗均对这种皇家贡品表明了其不以为然的态度,觉得那东西“不大甚好”、“颜色不大好些”。甚至连凤姐也认为此类贡茶“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可惟独林黛玉一听说那是贡品,就立即来了兴趣,不仅当场表明态度:“我吃着好”,还忙不迭地要打发丫头到凤姐那里再去取新的。这算哪门子的“藐视皇权”呢?分明是贪慕皇家权势才对!而黛玉的这种贪慕之心,又无疑是跟宝玉、宝钗那种真正藐视功名富贵,根本不在乎皇家恩赏的态度,形成了一种非常不利于传统的“反封建”论的、反向的鲜明对比!

  很显然,正是宝钗和宝玉的这种不慕权贵恩赏,只求政治清明,敢于凭着一腔正义感去批判现实黑暗的态度,再加上二人对于佛、道等“出世”哲学的共同偏爱,构成了所谓“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的精神内核。而这样一来,也就决定了在宝玉的内心世界里必然会发生一次巨大的情感转折——由开初时对宝钗的误解、排斥,转向同宝钗心灵契合、情感相通。同时,也由婚前对黛玉的一往情深、无限迷恋,转向婚后同宝钗夫妻恩爱、至浓至厚。自然,这样的情感转折是发生于脂评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之中,我们今天已无法直接看到,但即便如此,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仍为我们提供了有关这方面的不少提示。譬如,甲戌本第8回标题诗——《金玉姻缘赞》,就是非常明显的一处带有预告性质的文字。其诗云: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凤髓香”:由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的奇香异酒,名曰“万艳同杯”。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系“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所制也。这里比喻至浓至厚的爱情。“翠斝”:翠玉制成的酒杯,比喻世人狭隘的心胸。“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古老的鼎器,刚刚烹煮出清新无比的麟髓凤乳之香,小小的酒杯,又哪里盛得下这琼浆玉液所散发出的奇香?比喻世俗的人们,不能体会至情至爱的真谛。“绮”,带有花纹或图案的丝织品。“縠”,有皱纹的纱。诸葛亮《治人》:“绮罗绫縠,玄黄衣帛,此非庶人之所服也。”“绮縠”,犹言“锦衣”、“纨绔”,指代贵族子女。“娃”,本意是美女。“金娃”,即指薛宝钗。“郎”,年轻男子的简称。“玉郎”,即指贾宝玉。“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不要说贵族子女的婚姻没有爱情的风韵,请看宝钗与宝玉的奇缘吧!过去,许多拥林派读者都喜欢断章取义地抓住第5回《终身误》中的前两句话,即所谓“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来大做文章,说什么宝玉婚后仍然“只念”黛玉,“冷落”宝钗,但作者此处却针锋相对地给出了完全相反的提示:所谓“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这几乎等于是在强调“都道是木石前盟,俺偏念金玉良姻”,“空悼着世外仙姝寂寞林,更不忘山中高士晶莹雪”了!那宝玉、宝钗婚后的生活正有着奇香浓烈的“风韵”呢!那宝玉又岂有可能“冷落”宝钗?一句话,作者正要这些断章取义地妄言什么宝玉“只念”黛玉,“空对着”宝钗的读者闭嘴“莫言”!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让拥林派论者颇为尴尬的情形呢?因为那些拥林派论者都有意无意地读漏了《终身误》这支曲子中最为关键的第三句话: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其实,这“美中不足”四字,原本是顽石下凡之际,癞僧、跛道二位仙师对它的劝告:“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甲戌本第1回)那时候,石头“凡心已炽”,自然是听不进去的。结果呢?下到凡间以后,阴差阳错地与本应配给神瑛侍者(甄宝玉)的绛珠后身——林黛玉结缘,在尘网中越陷越深。二人之间的口角越来越多,相互给对方造成的痛苦与失望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直到有一天,这种痛苦与失望再不能让其承受时,那顽石(贾宝玉)才会翻然悔悟,明白人世间这一切世俗的儿女情长皆不可永远依恃,惟有以禅宗、老庄之“出世”境界为指向的至情大爱,也即宝钗对他的关爱和引导,才应该是其精神世界的最终归宿。所以,所谓的“只念”也好,“空对着”也好,那都不过是宝玉走上“悟道”之路以前的执迷之语罢了。不客气地说,那恰是其“终身一误”所“误”的内容之所在!而在其“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以后,他还有可能继续坚持原来的错误吗?很明显,虽然在他的心底里依然保留着一份对黛玉的留念之情(即所谓“意难平”),但其主要的情感还是不能不转到宝钗身上,转到作者所预告的那种“古鼎新烹凤髓香”,“金娃”与“玉郎”夫妻恩爱,并风韵独具的情态和意境之上!这样的话,作者当然也就有理由以一句“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来告诫那些断章取义的读者闭嘴“莫言”了!

  第35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节,也是关于宝玉情感转折的一处铺垫和预示。原文如下: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第35回)

  ——以“金线”络配“通灵宝玉”,这显然是对“金玉姻缘”的又一种暗示。可宝玉对此又为何会“喜之不尽”,并且“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呢?作者的示意,尽在不言之中,读者不妨细细品之。

  而所有关于宝玉情感转折的提示中,最大且最明显的一处,又莫过于第58回中的“茜纱窗真情揆痴理”一节:

  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第58回)

  小生藕官与小旦菂官本有旧情。菂官死后,藕官念念不忘,每年都去烧纸。可后来补了蕊官,她与蕊官也一样地恩爱体贴。有人指责藕官“得新弃旧”,她便说了上述这番“得新不弃旧,恋旧不拒新”的大道理。是为“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值得注意的是,藕官的这番“呆话”,却是独合了宝玉的呆性!弄得他“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那宝玉何以会感动若此呢?想想看,藕官对菂官、蕊官的态度,这不正是日后宝玉对待钗、黛的态度么?所谓“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足见,宝玉日后虽然也会念念不忘死去的黛玉,却绝不会因此而拒绝与宝钗的夫妻恩爱!这就更加强化了前面《金玉姻缘赞》中所谓“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的预示效果!

  其实,即使抛开上述正文中有关宝玉情感转折的若干提示性文字而不论,单是从庚辰本第20回的两条脂批中,我们亦可以看出,在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里,那宝玉、宝钗婚后的情形究竟如何。我们亦将这两条脂批辑录于下:

  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写晴雯之疑忌,亦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轻轻抹去。正见此时都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恶不一,往后渐大渐生心矣。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可令人怜爱护惜哉?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洩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前一条脂批在感叹麝月的命运,并为晴雯的恃宠骄横而开脱、辩护的同时,也顺带地点出了后文中宝玉、宝钗之间的一段“轻俏艳丽”的生活:“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这里的关键是宝玉“甘心受屈”!而后一条脂批则明确指出前八十回中,每有宝玉、宝钗相遇之时,作者就故意写的云遮雾罩,不是这个来打断,就是那个来岔开,乃是有意为后文预留余地。而宝玉、宝钗“成其夫妇”之后,不仅感情很好,且还有一段两人抚今追昔的“谈旧”之文。而这才是“文章之精华”的所在!这就把宝玉、宝钗婚后夫妻恩爱的情形,描述得更加具体可观了。

在洞悉了宝玉与钗、黛真实的情感远近以后,我们再回过头来审视书中有关三人之间爱情纠葛的描写,也就不难体察到一种“风月宝鉴”之“正照”与“反照”的效应。我们看到,书中每写一段“正面”文字来表现宝玉如何如何独敬黛玉、排斥宝钗,作者都必然会在其前或其后(多数情况是在其后)另作若干“反面”文字,来说明这种对黛玉独敬和对宝钗的排斥是如何如何地没道理、如何如何地根基不牢,甚至干脆直接提醒读者宝玉最终必将跟黛玉分道扬镳,转而对宝钗敬爱无比、亲密之至。这样的写法,正如我们在本书第一章里所指出的那样,所体现的乃是曹雪芹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一种“声东击西,形左实右”的巧思。乍一看,曹雪芹这个人似乎很“左”,他给出的文字似乎很符合那些拥林派论者和“反封建”红学家的期待,但仔细瞧下去,这位《红楼梦》的作者却实在是“右”得不能再“右”,他给出的完整情几乎总是在跟那些拥林派的观点唱反调,也几乎总是在拆那些“红色红学家”们的台。他不仅没有什么“反封建”的立场,而且以我们今天的标准来看,还几乎总在“反反封建”!而为了让本书的读者更为直观地看到曹雪芹是如何指东打西、以右反左的,我们不妨将给书中那些描写宝玉如何如何迷恋黛玉、疏远宝钗的情节编个号,分别命名为“左一”、“左二”、“左三”……直到“左十”,同时给那些点明“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并且预示宝玉日后必将抛下黛玉,移爱于宝钗的文字也编上号,分别命名为“右一”、“右二”、“右三”……直到“右十”。然后,再将其两两合为一组,逐次进行分析和评点:

  左一:“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右一:“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按:“左一”文字出自第5回《红楼梦组曲·终身误》,“右一”文字出自甲戌本第8回标题诗——《金玉姻缘赞》。而像这样文意截然相反,甚至针锋相对的两句话,之所以能够同存于一部《红楼梦》中,这里的关键就在于前者恰恰是贾宝玉“终身”一“误”的所在,惟有后者才是作者在痛定思痛以后,所发出的金玉之言!换言之,所谓的“终身误”,并不像很多庸俗的红评、红论所理解那样指宝玉与宝钗的结合,而恰恰是说,贾宝玉(顽石)未听癞僧、跛道的劝告,执意要下到凡尘,然后又陷入对林黛玉的错误迷恋之中,这本身就是他的“终身”一“误”!因此,到头来,这位怡红公子才会发出所谓“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的感慨,并最终放弃对所谓“木石前盟”的执迷,转而接受他与宝钗的“金玉良姻”。如果读者理解不到这一层,那就显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在书中的宝玉刚刚表达了他对黛玉所谓的“只念”以后,作者就突然要话锋一转,反过来强调宝玉与宝钗的婚姻颇有如“麟髓之醅,凤乳之麯”一般醇香浓烈的爱情“风韵”了!

  左二:“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

  右二:“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按:“左二”文字出自小说第29回,说的是贾宝玉今日读了些“邪书僻传”,便觉得“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想跟林黛玉将来做定婚姻大事。“右二”文字则出自第36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一节,说的是宝玉在见识了龄官与贾蔷的感情以后,才明白“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过去,很多评红者都没有注意到这两段文字是颇有些矛盾的。试想,如果贾宝玉当真认为他所接触到的那些闺阁精英们“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他只要期盼将来林黛玉洒泪葬他就行了,又何必伤心什么“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呢?其实,要解开这个死结,关键就要看到,小说在写宝玉觉得那些闺英闱秀皆不如林黛玉的时候,前面还有一句话:“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无非是说宝玉是在其“下流痴病”发作的时候,由于跟黛玉同患此病,心情一样,才会觉得别人竟没一个是比黛玉好的。这话反过来理解,也就是说宝玉罢黜群芳,独尊黛玉的前提不过是因为他有所谓的“下流痴病”罢了!那么,当宝玉的下流病不再发作的时候,他还会觉得只有黛玉一人好吗?很显然,一旦他摆脱了这种下流病,哪怕是暂时的摆脱出来,他也会在爱情抉择的问题上犹豫不决、摇摆不定的。所以,这个时候,他才会为“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而伤心苦恼之至!

  左三:“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右三:“这个客也没意思”、“更觉比先畅快了。”

  按:“左三”文字出自第32回,乃是湘云劝说宝玉会见贾雨村时,宝玉用来训斥湘云的激愤之语:

  “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右三”文字则分别出自小说第32回和第34回。其中,前一句是宝钗对贾雨村投机钻营之举的尖刻讥讽:

  “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

  后一句则是宝玉挨打之后,宝钗去怡红院探伤时,宝玉对宝钗之情的内心感受:

  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

  在小说第32回中,史湘云由于劝说贾宝玉“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而遭到了后者好一顿痛骂。所谓“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这实际是反话,意思是说你们这些知经济学问的俗人休要污了我的清高。因为书中宝钗也同样劝过宝玉读书仕进,所以宝玉针对湘云所讲的这句话,也可以看作是针对宝钗的。事实上,在过去的五、六十年间,那些拥林派评红家也正是以此来断言宝玉与宝钗如何如何“思想对立”且“没有任何共同语言”的。可原著中的真相又究竟如何呢?我们看到,就在同一回中,作者即让宝钗亮明了跟宝玉完全相同的反赃官、反权贵的立场!众所周知,宝玉出于对贾雨村之流的厌恶,才觉得那些“知经济学问”的人们庸俗不堪。而现在,宝钗虽然也是个懂得“经济学问”的人,但她的政治立场却同宝玉一致,而跟贾雨村辈势若水火。这就一下子拉近了钗、玉二人的距离,且把他们之间的精神障壁给砸个粉碎了!再来看小说第34回中的描写,宝钗探望宝玉,一样是拿“堂皇正大”的话去规劝他,一样是期盼他将来能“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可这一次,宝玉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感的神色,反而“心中大畅”、“更觉比先畅快了”。这又是为什么呢?固然,这里有宝钗开诚布公,去掉宝玉疑心的因素(当时袭人怀疑宝玉挨打是薛蟠告的密,宝玉因恐宝钗多心,连忙拿话来拦袭人,谁知宝钗却并不计较这些,反说:“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等于给宝玉、袭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但反过来,作者不也正借此说明,钗、玉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芥蒂是不可以消除的么?很显然,不管什么样的事情,只要宝钗有机会将内中的原委解释清楚,那宝玉也总是可以立即领悟到宝钗的良苦用心而大觉畅快的。毕竟,宝钗与宝玉有着思想意志层面的相通与暗合。因此,他们之间哪怕是经历了再多的误解和分歧,那也依然改变不了其“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天生相近之态!

  左四:“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

  右四:“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按:已经用不着作更多的解释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上述“左四”文字和“右四”文字分别出自小说第32回和第34回。很显然,宝玉是因为相信所谓“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才那样迷恋黛玉、抬举黛玉的。可林黛玉又是否真的不说这些“混帐话”呢?到宝玉挨打以后,黛玉的真实想法就显露出来了:她不仅不支持宝玉的反官僚倾向,反而要他把那些不求上进的老毛病“从此可都改了罢”,足见这位林妹妹的头脑中,也并非没有宝玉所厌恶的那种“混帐”思想!也就是说,“左四”文字也才刚刚过去两回,作者就以“右四”文字将宝玉独敬黛玉的理由给否定得干干净净了!而更具有讽刺性的是,宝玉挨打以后,钗、黛同样是去探伤。曾经一度被宝玉所疏远和排斥的宝钗,其一番“半是堂皇正大”、“半是去己疑心”的话,竟然能够让宝玉“心中大畅”、“更觉比先畅快了”。而恰恰是被宝玉当作了精神知己的黛玉,其一番劝悔之言,反倒引得宝玉失望长叹,还告诫她说:“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那宝玉与钗、黛,究竟孰近、孰远呢?读者不妨自行判断。而套用脂砚斋的话说,作者的设计真有“机心游龙不测之势”(见庚辰本第22回眉批)!

  左五:“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

  右五:“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

  按:“左五”文字出自小说第34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一节,“右五”文字则出自小说第35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节。前者说的是:宝玉毕竟跟黛玉从小耳鬓厮磨,一起长大。尽管之前黛玉的劝悔之语已经让他深感失望,但他毕竟一时很难断掉对黛玉的痴迷。于是,遂以赠送自己随身旧手帕的方式,来向黛玉表示自己不忘旧好的一片痴心。结果引得黛玉又喜又悲,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果读者单看这样的情节,大概会以为宝玉今生今世恐怕只能专爱黛玉一人了。但作者却似乎有意要同这种“专情”过不去。仅仅事隔一回,宝玉就再次表现出了他对于宝钗的动心、动情。在“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节,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已痴绝,“不胜其情”了,更那堪提起宝钗来!所谓“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嘴里说的是别人“有福”,实际上却恰好道出了自家内心的倾慕。果然,当宝钗无意间提出以“金线”络配“通灵玉”时,宝玉便“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前面说过,以“金线”络配“通灵宝玉”,这恰是对“金玉姻缘”的又一种暗示。但宝玉对此的态度,却偏偏是“喜之不尽”!由此可见,在整个初恋阶段,宝玉显意识中的情人,虽然为黛玉;但在他的潜意识中,却早已埋下了日后移爱于宝钗的伏线!

  左六:“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

  右六:“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按:小说第36回,宝玉故态复萌,再一次表现出了对宝钗的一种非理智的排斥倾向:“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乍一看书中的这些文字,作者也似乎跟着宝玉一起,在那里表达对宝钗的一种情绪化的否定。可这种情形才刚刚过去两回,曹雪芹却又一次地祭出了釜底抽薪之法,将这些用来否定和排斥宝钗的理由给全部击了个粉碎!且看小说第38回“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一节,那宝钗又是怎样对那些“国贼禄鬼之流”进行猛烈抨击和深刻批判的:“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当时,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甚至连宝玉读了宝钗的这首《螃蟹咏》,也与之产生了强烈的思想共鸣,不禁要为其击节赞叹:“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这就等于是迅速地替宝钗平了反,彻底洗去了污名,以事实证明她不仅没有“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而且她那种批判主义的精神还恰是这些沽名钓誉的“国贼禄鬼之流”的死敌!由此看来,宝玉不仅不应该为宝钗对他的劝导而生气辱骂,反倒应该将宝钗引为其共同反对那些“国贼禄鬼之流”的同盟才对!谁说《红楼梦》倾向是什么“内木石而外金玉”呢?绕了半天,惟有宝钗才是宝玉在反官僚道路上的真正知己!这不仅是对宝钗人格的高度肯定,同时也恰好说明跟传统红学观点截然相反的“内金玉而外木石”,才真正代表并反映了作者的心声!也难怪曹雪芹会在甲戌本上要求那些妄言宝玉、宝钗之间“无风韵”的拥林派读者闭嘴“莫言”了。

左七:“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

  右七:“蟾宫折桂”、“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按,同样是在小说第36回,宝玉处于故态复萌的状态下,再次对黛玉的思想立场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此刻,他相信“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并因此“深敬黛玉”。可黛玉又是否真的值得他如此“深敬”吗?作者给出的答案依然是否定的。且看小说第50回中,林黛玉自己所吐露的心声:“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试想,这其中的“立名”二字,不也正是“立身扬名”四字的简称吗?那恰恰是贾宝玉所最为深恶痛绝的东西!由此我们再回溯小说第9回,那黛玉又是否真的“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呢?且看这一回中,黛玉一听说宝玉要去上学去,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至此,宝玉借以“深敬”黛玉的那些理由,便再一次被作者化解于无形了。与此同时,过去很多“红色红学家”用来赞颂黛玉如何如何“叛逆”,如何如何“反封建”的立论基础,也随之成为了断章取义式的空谈,实为无本之木、无水之源!

  左八:“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右八:“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明日必去!”

  按,还是在小说第36回,贾宝玉在情感的选择方面又经历了一场“情迷”对阵“情悟”的考验。先是“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一节,宝玉在梦中喊骂说: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第36回)

  乍一看,这样的喊骂似乎是又一次地宣示了男主角对于所谓“木石姻缘”的执着。但细细一想,情况就远不是这样了。试问,这“和尚道士”又是何人?不用说,这里是特指化身为癞僧、跛道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两位仙师。按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交代,当初作为贾宝玉前身的那个补天剩余的顽石,正是由这一僧一道携带下凡的。有关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的前世因缘,也是从这一僧一道的口中转述给读者知晓的。如果连“和尚道士的话”都不可“信得”,那么,那块“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的顽石又在哪里?所谓的“木石前盟”或者“木石姻缘”,又有何凭据?有什么真实性可言?此刻,贾宝玉用否定一僧一道之言论的真实性的办法,来支持所谓的“木石姻缘”,这实际上已经等于给自己的立场设下了一个致命的逻辑圈套:若“和尚道士的话”不可信,则所谓的“木石前盟”原本就不存在。可若要承认“木石前盟”的存在,则又不能不肯定“和尚道士的话”。而按照“和尚道士的话”,惟有“金玉姻缘”才是宝玉在婚姻大事上的正确选择!这也就意味着,贾宝玉的这一通梦中的喊骂,恰恰证明了他此刻对于所谓“木石前盟”的非理性的迷恋,才恰恰是这位补天遗石在人生选择上的“终身”一“误”!

  更进一步,在小说中,携带顽石下凡的是癞僧、跛道。欲化香菱和黛玉出家的,也是癞僧、跛道。送给宝钗金锁及冷香丸配方的,还是癞僧、跛道。这一对“和尚道士”不正是作者自己的化身吗?第3回,黛玉说癞头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脂砚斋即批云:“是作书者自注!”(甲戌本第3侧批)“和尚道士的话”,岂可轻忽慢怠?甲戌本第25回写癞僧、跛道第一次现身于荣国府。这一的回目就叫做“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何为“双真”?那“和尚道士的话”,恰恰代表了作者的忠告和预言的真理,是小说中唯一的不可不信的至言!这才是所谓“双真”的含义!而小说第36回,其回目叫做“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从《红楼梦》整体来看,这个“兆”就应当是应在宝玉和宝钗“成其夫妇”之后!而事实上,也用不着等到八十回以后,就在这一回中,贾宝玉在稍稍“情悟”一点以后,就无形中依照“和尚道士”的指示,表现出了对宝钗的无比敬爱和格外珍重: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第36回)

  贾宝玉本来是一个疏于且懒于同人交往应酬的人。连次日薛姨妈过生日,他都怕热不想去。还找理由说,上次伯父贾赦过生日他都没去,这次为了不显得厚此薄彼,也不该去薛姨妈那里。可仅仅是因为听黛玉、袭人说了在他午睡的时候,宝钗为他“绣鸳鸯”,还替他“赶蚊子”的事,他就立即羞愧难当,马上转变了立场,声称他不该“亵渎”了宝钗,还说:“明日必去!”这又是为什么呢?很显然,刚刚经历了“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的贾宝玉,已经不再是那个一头栽入扬黛抑钗的泥沼里而全然不能自拔的蒙昧、痴愚之人了。此刻,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就升腾起了宝钗亦同样值得珍视,甚至更值得敬爱的念头。因此,他只会把他此前有关只要木石姻缘,不要金玉姻缘的梦中喊骂视为“亵渎”圣女的错误失言。而一旦他发觉自己的这种失言有可能被宝钗听了去,强烈的负疚感就会促使他忙不迭地转变立场,以实际行动来向宝钗“赎罪”。假如按照过去那些拥林派红学家的做法,只看见宝玉梦中的喊骂,便轻言宝玉对黛玉是如何如何地“矢志不渝”、宝玉对宝钗又是如何如何地“排斥疏远”,那么,此刻宝玉嘴里突然会吐露出这么一句悔不当初的“不该”二字,而且还要加上那么一句斩钉截铁的“明日必去”四字,就全都是殊不可解的事情了。

  左九:“宝玉不答。”

  右九:“梵铃声”、“鸾音鹤信须凝睇。”

  按,“左九”文字见于小说第48回。书中本来是写香菱跟从宝钗、黛玉学诗。而这位呆姑娘的苦心,连宝玉亦为之感叹:“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此刻,宝钗便趁机劝谏宝玉,要他自己也要用心学点真本事:“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书中只用了“宝玉不答”这四个字交代了宝玉听闻这番劝谏语时的心中不快。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又一次地重复了过去宝钗、湘云等人劝说宝玉读书仕进,以至于惹怒后者的情形,但仔细一推敲,情况又远不是这样简单,而是悄悄地发生了一些新变化:一是宝玉再没有像过去那样,声色俱厉地斥责宝钗什么“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二是他也同样没像以前那样,只要听闻宝钗的劝谏语,“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仅仅是在那里沉默不答而已。这又是为什么呢?很清楚,过去贾宝玉乃是因为误以为宝钗是要劝他去做贪官,去跟贾雨村辈同流合污,才会如此敏感地大发脾气的。可到了小说第38回,在经历了“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一节以后,宝玉早已从宝钗《螃蟹咏》中了解到了这位蘅芜君的志向乃是要澄清玉宇,消灭如“螃蟹”一般横行霸道的贪官酷吏,以实现所谓“月浦空余禾黍香”的政治理念。一句话,宝钗不仅没有像他过去所臆想的那样“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正好相反,她那种愤世嫉俗的思想理念还恰恰使她成为了贾雨村等“国贼禄鬼之流”的又一个精神死敌!换言之,在批判和反对世俗官僚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宝钗不仅没有站在宝玉的对立面,反而是书中宝玉最坚定的同盟者!这样一来,在面对宝钗的劝谏语时,宝玉便自然而然地失去了生气和发火的理由,失去了能够“义正词严”地批驳对方的道义制高点,他也就只能以沉默“不答”的方式来掩饰由于自己怯懦和懒惰所造成的尴尬。因此,我们说,像“左九”这样的文字不仅不能说明钗、玉之间有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分歧,反倒恰恰说明了宝玉、宝钗之间过去由于误会而造成种种表层的隔膜,已渐渐地趋于了消弭。果不出其然,到了仅仅两回之后的小说第50回,我们就看到了上述“右九”文字。在这一回的末尾处,宝钗作《镂檀锲梓谜》,希望世人都能听闻到代表佛法真谛的“梵铃声”。宝玉作《天上人间谜》,关注的是来自道家仙境的“鸾音鹤信”。一佛一道正好构成亲密之至的唱和关系。与此同时,黛玉所作的《騄駬谜》却念念不忘于儒家“入世”的“鳌背三山独立名”。正如我们在前文中所反复指出的那样:在《红楼梦》中,总是一僧一道相互携手,却不见有儒者与之联袂。这也就再次映证了在思想意志的层面上,“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的事实!

  左十:“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

  右十:“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

  按,到小说第57回和第58回,贾宝玉在“情迷”和“情悟”之间的左右摇摆便再次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转折。众所周知,上述“左十”文字是出自第57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一节。宝玉刚一从紫鹃那里听说黛玉要回苏州,就闹得一佛升天、二佛涅槃,又是死去活来,又是赌咒发誓:“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这一节文字向来被拥林派红学家们公认为描写宝黛爱情“最有深度”(见《红楼梦鉴赏辞典》“情节场面”部分/陈希年/文)但作者接下来,却并没有趁热打铁,继续渲染宝玉的“专情”,反而一瓢冷水浇下,给这种情绪降了温,淬了火。我们看到,仅仅一回之隔,到了第58回“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的“右十”文字中,当宝玉听到藕官那番“恋旧不拒新”的“呆话”之后,便立即大感“独合了他的呆性”。在情感方面,“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看来,所谓“化灰化烟”的毒誓,到底不过是一时性起的激动语,不管它是何等的强烈、执着,却也终究抵挡不住冥冥中移情别恋的宿命!正如我们前面所反复揭示的那样,宝玉对黛玉的盟誓与痴情,是那样的刻骨铭心、难以磨灭,但还是被否定了、被抛弃了,这就显示出了“情悟”的力量之大,远远超过了“情迷”的力量!同时,这其实也从另一个角度映证了作者在第1回中,借跛足道人之口道出的人间至理:“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任何男女恋情,凭你是山一样高、海一样深,终究都绕不过一个“了”字的结局。除非你超越了一般痴男怨女只愿“好”,不愿“了”,只求“聚”,不肯“散”的世俗心态,像宝玉、宝钗之间的爱情那样,本身即以“空”字和“了”字为念,知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朝闻道,夕死可矣”,“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才能在变幻无常的世事面前,真正获得精神上的永恒!由此,我们亦不难知晓:作者一方面不断地设置迷局,表现宝玉对黛玉的至情至爱,另一方面又不断地点破迷局,向读者暗示宝玉将来移爱于宝钗的趋势,这也可以说是《红楼梦》之“风月宝鉴”、“情僧录”主题的题中应有之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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