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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76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阅读次数:8
三、“离相愿”与“恒无怨”:以法爱成全大道
   
   放宽视野来看,曹雪芹设计宝钗引导宝玉出家,又无疑是受到了众多古汉译佛经和变文中佛妻耶输陀罗形象的影响。按,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俗名悉达多,出家前是古印度小邦蓝毗尼国的太子,父亲为净饭王。耶输陀罗(梵名Yas/odhara,巴利名Yasodhara,又翻译为“耶输多罗”、“耶惟檀”,意译为“持誉”、“持称”或者“华色”等等)即是悉达多出家前的妻子,也就是蓝毗尼国的太子妃。她为悉达多生有一子,名罗睺罗(梵名Rahula,又翻译为“罗侯罗”、“罗祜罗”、“罗护罗”等等,意译为“障月”)。按照绝大部分佛本生经的记载,悉达多太子娶仅有正妻耶输陀罗一人。但也有少部分佛经(如《十二游经》等)上说,悉达多娶有三妃,长曰瞿夷(又作“憍昙弥”,意译为“明女”),次曰耶输多罗,再次为鹿王夫人。但据丁福保等人考证,瞿夷实际上“与耶轮陀罗为同一人”,“按憍昙弥Gautami^为瞿昙Gautama之女性名词。此瞿昙妃之意也。与耶输陀罗为同人异称明矣。三妃之说,虽根据三时殿,然三时殿为由于印度之气候而作也。”(见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依照古印度梵文佛经的记载,悉达多太子是在29岁那年抛妻别子,离家出走,开始四处云游修道的。七、八年以后,得了道、成了佛的释迦牟尼又返回蓝毗尼王宫,度化了自己的儿子罗睺罗出家。再往后,耶输陀罗本人亦随释迦牟尼出家修行,晚年得证阿罗汉果,78岁圆寂,死后被尊为“光明菩萨”。从这些梵文佛经的记载来看,耶输陀罗显然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夫人形象。不过,考虑到目前并无证据显示曹雪芹通晓梵文或巴利文,因此这些古印度原始佛经对于《红楼梦》的成书似无直接影响。因此,我们就不得不更多地将目光集中在从东晋十六国到唐、宋这一中古时期大量产生的汉译佛经和汉化变文之上。那么,在这些佛经和变文中,耶输陀罗又是怎样一位女性呢?她对于丈夫悉达多的悟道、出家又持什么样的态度呢?晚清以来,在敦煌重新发现的以《太子成道经》、《悉达太子修道因缘》、《太子成道变文》为代表的一批唐、五代时期的变文,就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答案。我们看到,在《太子成道经》等变文中,耶输陀罗不仅是悉达多太子在悟道之路上的一个最为重要的支持者,而且她自己也是丈夫出家前最早的一位同修。以下是《太子成道经》中有关耶输陀罗出嫁和她支持丈夫修道出家的两段记述:
   
   其太子渐渐长大,习学人间伎艺,总乃得成。或於一日,太子愁忧不乐,专心学善,不恋人间。大王闻知,亦生忧闷。大臣云:“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死。臣启大王,臣有计。”“聊有何计教?”“但遣取一伴恋之人,必合解忧。”“何者为伴恋之人?”“取一新妇,便是伴恋之人。”大王遂则排备,与取新妇。太子闻说,遂奏大王:“若与儿取其新妇,令巧匠造一金指环,儿手上带之。父母及儿三人知,馀人不知。若与儿有缘、知儿手上金指环者,则为夫妇。”大王闻太子奏对,遂遣国门高缚彩楼。召其合国人民,有在室女者,尽令於彩云楼下齐集,当令太子,自拣婚对。太子於彩楼上便私发愿:“若是前生眷属者,知我手上有金指环之者即为夫妇。”即时有释种婆罗门,名摩诃那摩,女名耶输陀罗,望彩楼上便思发愿言:“吟前生与殿下结良缘,贱妾如今岂敢专,是日耶输再三请,太子当时脱指环。”馀残诸女,尽皆分散,各自还家。只残耶输陀罗一身。太子遂问其女:“夫人能行三从,我纳为妻;不能行者,回归亦得。”耶输陀罗问太子云:“何名三从?”妇女有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及至夫亡,任从长子。但某乙有一交言语,说与夫人,你从不从?”耶输答曰:“争敢不从!”“若是夫人行道,太子座禅;太子行道,夫人坐禅。”【其夫人并取太子之言,到於王宫。】
   ……
   太子还宫,共妻耶输陀罗倍加精进。六时行道,无时有阙。二月八日,夜半子时,四天王唤於太子:“出家时至!”太子闻唤,便遣车匿被(备)於朱鬃白马,便拟往於雪山。向后有事,未了我身觅其解脱。向后宫人彩女,苦切嚎兆。”遂唤夫人向前,有其付嘱:“别无留别。留一瓣美香,若有灾难之时,但烧此香,望雪山会上,启告於我。”是时太子,四天王捧马足,便即逾城。以手即著玉鞭指其耶输腹有胤(孕):“某佛未出家时,所生八王子,见一大圣出家,亦随修梵行。”临去之时,宫人睡著,彩女昏迷。太子拟去,思忖再三,恐为宫人受其苦楚,遂乃城上留其马踪。太子共四天王便往雪山修道。已经十月,耶输降下一男。父王闻之,拍案大怒:“我儿雪山修道,不经一年已来,新妇因何生其孩子?”遂遣武士,殿前穿一方丈火坑,满坑著火,令推新妇并及孩子入於火坑。大王发愿:“实是朕之孙子,令推火坑变作清凉池。”大王发愿已讫,便令武士推去新妇兼及孩儿。临推入火坑之时,新妇索香炉发愿,甚道:“唤危中也大危,雪山会上亦合知。贱妾者一身犹乍可,莫交孤负一孩儿。”发愿已讫,武士推新妇及以孩儿,便令入火,推入火已。其火坑世尊以慈火照,变作清凉之池。池内有两朵莲花,母子各座一朵。武士遂奏大王:“其新妇推入火坑,并烧不煞。”父王闻之,便知是我孙子。则唤新妇近前,即知新妇无虚。新妇便辞父王,亦拟雪山修道。新妇既去者,父王亦不敢留连。大王遂乃处分新妇,甚道:“吟夫人已解别阳台,此事如莲火里开。晓镜罢看桃李面,绀云休插凤凰钗。无明海水从兹竭,烦恼丛林任意摧。努力向鹫峰修圣道,新妇莫慵谗不擎。”却回来,处分新妇已讫。新妇便辞大王,往至雪山,亦随修道。一呼善来,变成男子,随佛出家,证得阿罗汉。其子号曰罗睺罗密行。(见《太子成道经》,“其夫人并取太子之言,到於王宫”一句据《悉达太子修道因缘》所补)
   
   这两段颇局神话色彩的文字,叙述了悉达多太子迎娶耶输陀罗的经过,以及耶输陀罗支持并追随悉达多出家修行的来龙去脉。其大意是说,悉达多太子渐渐长大成人,一心只想悟道出家,对继承王位之事毫不留心,引得父亲净饭王十分忧虑。臣下为国王出主意说,不妨给太子娶一房媳妇来拴住他的心。由于备选的室女很多,悉达多太子遂通过猜手中金环的方式来选取佳偶。当时,惟有耶输陀罗猜中,于是遣散诸女,只娶耶输陀罗一人为太子妃。在迎娶之前,悉达多对未婚妻提了一个要求:“若是夫人行道,太子座禅;太子行道,夫人坐禅。”要对方婚后跟自己一同修炼。耶输陀罗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二人开始了一段与众不同的婚姻生活。后来,悉达多太子出宫游历,见识了人间的生、老、病、死、苦,心中大有感悟。回宫以后,“共妻耶输陀罗倍加精进”(此句《悉达太子修道因缘》作“太子与妻耶输倍加精心”),跟妻子耶输陀罗一道更加勤奋苦修。终于功德圆满,一天夜半子时,四天王呼唤太子:“出家时至!”临走前,太子手拿玉鞭一指耶输陀罗的腹部,耶妃便怀上了身孕。太子又为耶妃留下一瓣美香,告诉她,若有灾难之时,但烧此香就可转危为安。十个月以后,耶妃生下一子。父王怀疑不是自己的亲孙子,便将母子二人投入火坑。耶输陀罗燃香祷告,已经成佛的悉达多太子大展法力,火坑顿时变作清凉之池。净饭王方知儿媳之无辜。之后,耶输陀罗拜辞父王,也前往雪山修道,变成了一个男子,改名“善来”,最终证得了阿罗汉果位。——从以上记叙来看,净饭王为儿子娶媳妇的目的本来是要用女色吸引儿子,让其因贪恋美色而彻底放弃出家的念头。结果呢?这位耶妃不仅没有成为太子悟道之路上的阻力,反倒还成为了悉达多太子最早的一位同修!其贤德和智慧显然是远远出乎于父王意料之外的!
   
   无独有偶,北宋僧人法贤所译《众许摩诃帝经》中,也讲述了耶输陀罗出嫁和表态支持丈夫出家修行的内容。只是具体情节跟《太子成道经》等唐、五代时期的变文略有出入:
   
   尔时净饭王即依所奏。后至吉日,命悉达多太子,登王宝殿,坐师子座。所集童女俱来赴会。尔时有一童女名耶输陀罗,而不赴召。父问其故。耶输陀罗曰:“金帛财货我家自有,何须王宫而受锡赉?”父又告言:“汝至王宫太子见已,或当采择纳为夫人,岂独宝玩而充赠遗耶?”童女闻已即着上妙衣服,严身璎珞而赴王宫。太子见是童女福相殊胜,身有光明,心大欢喜,下师子座,依古仪礼,互相设拜。拜已复坐,合掌恭肃。时僚等俱白王言:“如是童女诸相具足,福德深厚,堪与太子为其夫人。”王即诏命二万童女,围绕耶输陀罗同入宫室。  ……  耶输陀罗亦说八梦:“一梦上族离散。二梦吉祥座破。三梦腕钏损坠。四梦牙齿堕落。五梦髻发乱垂。六梦吉祥云出于宫舍。七梦满月有其蚀障。八梦日出未高复于东没。”即时太子复自思惟,曾作五梦:一梦床座如妙高山坐卧自在。二梦两手左托东海右托西海。复以二足垂南海中。三梦花果树木及诸药草长至天界。四梦大身飞禽其类甚众。形白头黑。及诸小鸟种种颜色。四方而来都至面前。变为一色而礼其足。五梦大石山上经行顾望。太子自心思念:“我梦如此,定得舍俗证大菩提。”尔时耶输陀罗思前八梦,告请太子占其吉凶。太子曰:“一梦上族离散。宗姓团聚未始暂分。二梦吉祥座破。座今如故。三梦腕钏损坠。见在汝臂。四梦牙齿堕落。非有堕者。五梦发乱垂。孰睹垂发。六梦吉祥云出宫。夫为吉祥我又在宫。七梦月有蚀障。今在天上何有障耶。八梦日出未高复于东没。此时夜半日又未出。所梦无恶汝何忧疑。”太子思惟此之八梦:“当应是我出家之兆。”即告耶输陀罗:“我今当为一切众生往彼山间,志求涅槃解脱之法。”耶输陀罗言:“如夫所志,我亦随往。”(见《众许摩诃帝经》)
   
   跟《太子成道经》等唐、五代时期的变文相比,汉译《众许摩诃帝经》中的耶输陀罗还更多了一份不慕金帛财货的清高品格。一听说王宫召见,众童女都很积极,唯独她不愿奉诏。最后在父亲的劝说下,才迟迟来到王宫。谁知悉达多太子恰恰看重的就是她这种不贪恋人间荣华富贵的美德,认为她“福相殊胜,身有光明”,遂走下狮子宝座,跟她交拜成婚。后来,耶妃做了八个梦,说给太子听。太子思忖,这八个梦应是自己的出家之兆,遂告诉妻子说:“我今当为一切众生往彼山间,志求涅槃解脱之法。”耶输陀罗回答说:“如夫所志,我亦随往。”其态度之坚决,就更明显了。事实上,有人在阅读了佛妻耶输陀罗的种种事迹以后,即评论说:“净饭王本来是想找个完美的女人把悉达多拴住,谁晓得这个女人通情达理过了头,反而撺掇悉达多出家。大王泉下有知,到今天也会后悔眼光太准了吧。”(见般若居士《佛陀的爱情》)这虽然是现代人的评价,但不难想见,当曹雪芹读到所谓“若是夫人行道,太子座禅;太子行道,夫人坐禅”、“太子还宫,共妻耶输陀罗倍加精进”,以及耶输陀罗所言“如夫所志,我亦随往”一类文字的时候,他的感受恐怕跟这位现代的佛学居士也没有什么两样吧!

那么,为什么耶输陀罗就可以贤惠到支持自己的丈夫出家的地步呢?佛教给出的解释是,她跟释迦牟尼还有段一独特的前世因缘。根据南北朝时期萧齐僧人释昙景所译《未曾有因缘经》的记载,释迦牟尼得道以后,回家欲度化自己的儿子。耶输陀罗因一时起了吝惜儿子之心,不愿罗睺罗也随父出家。于是,释迦牟尼以神力化现一人在空中告言:
   
   尔时世尊,即遣化人,空中告言:“耶输陀罗,汝颇忆念往古世时誓愿事不?释迦如来,当尔之时,为菩萨道。以五百银钱,从汝买得五茎莲华,上定光佛。时汝求我:‘世世所生,共为夫妻。’我不欲受,即语汝言:‘我为菩萨,累劫行愿,一切布施,不逆人意。汝能尔者,听为我妻。’汝立誓言:‘世世所生,国城妻子及与我身,随君施与。誓无悔心。’而今何故,爱惜罗睺,不令出家学圣道耶?”耶输陀罗,闻是语已,霍然还识宿业因缘。往事明了如昨所见,爱子之情自然消歇。遣唤目连,忏悔辞谢。捉罗睺手,付嘱目连。与子离别。涕泪交流。(见《未曾有因缘经》)
   
   原来耶输陀罗之所以能够撺掇丈夫出家,是因为她在往古之时的过去世中就对前世的释迦牟尼发过誓言,只要有助于释迦牟尼成佛,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任由释迦牟尼拿去布施,只求能跟释迦牟尼“世世所生,共为夫妻”。故此,一经释迦牟尼提醒,她马上将儿子也施舍了出去。所谓“爱子之情自然消歇”,这里的“爱”字是吝惜的意思。跟贾谊《过秦论》中所谓“不爱珍宝重器”的“爱”字用法一致。那么,所谓“以五百银钱,从汝买得五茎莲华,上定光佛”,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就不能不提到著名的“定光授记”的故事。所谓“定光佛”,又译作“锭光佛”、“定光如来”、“锭光如来”,其最常见的名称是“燃灯佛”或“燃灯古佛”。他是佛教所称的七个“过去佛”之一,也是“现在佛”释迦牟尼的老师。所谓“授记”,指作为老师一方的前世佛给作为学生一方的后世佛传授大彻悟智慧的过程。传说往古之时,燃灯佛作为一名活佛,曾前往钵摩大国讲经说法。当时,全城民众均参加黄土垫道的仪式,以示尊崇。当时,释迦牟尼的前世身,为一名“儒童”,即游学修行的青年男子,已修炼到菩萨层级,却尚未成佛。听说燃灯佛要来,他也去参加黄土垫道仪式。结果在欢迎的队伍中,遇到了一名叫瞿夷的女子。她是国主的干女儿,也就是耶输陀罗的前世身。此时,瞿夷手中捧着七枝莲花。儒童花了五百银钱,从她手里购买了五枝莲花,献予燃灯佛。当燃灯佛经过他面前时,他发现道路前方有一个小水坑,遂解开自己的头发,铺垫上去,让燃灯佛踏足而过。于是,燃灯佛为之“授记”说:“汝自是后,九十一劫,劫号为贤,汝当作佛。……汝精进勇猛,后得佛时,当于五浊之世,度诸天人,不以为难,必如我也。”这样,又经过了很多世以后,释迦牟尼终于在悉达多太子这一世上接替燃灯佛,而成为新一代如来佛祖。此即为“定光授记”的故事。成语“借花献佛”亦由这个“购花献佛”的故事演化而来。而根据《佛说太子瑞应本起经》的记述,在儒童购花献佛的过程中,儒童与瞿夷之间又有这么一段小插曲:
   
   语顷王家女过,厥名瞿夷,挟水瓶持七枚青莲华。菩萨追而呼曰:“大姊且止,请以百银钱,雇手中华。”女曰:“佛将入城,王斋戒沐浴,华欲上之,不可得也。”又请曰:“姊可更取求。”雇二百三百不肯,即探囊中五百银钱,尽用与之。瞿夷念华,极直数钱,乃雇五百。贪其银宝,与五茎华,自留二枚。回别意疑:“此何道士,披鹿皮衣,裁蔽形体,不惜银钱宝,得五茎华,喜怡非恒?”追呼:“男子,以诚告我,此华可得,不者夺卿。”菩萨顾曰:“买华从百钱至五百,以自交决,何宜相夺?”女曰:“我王家人,力能夺卿。”菩萨慝然曰:“欲以上佛求所愿耳。”瞿夷曰:“善。愿我后生,常为君妻,好丑不相离。必置心中,令佛知之。今我女弱,不能得前。请寄二华,以献于佛。”菩萨许焉。(见《佛说太子瑞应本起经》)
   
   大意是说,已修炼到菩萨层级的儒童欲购瞿夷手中的莲花献佛,愿意出一百钱买一枝。瞿夷不肯单卖,因见儒童囊中只有五百钱,所以干脆五枝一起卖给了他。转念又一想,这位青年修士,披着鹿皮衣,不吝惜银钱财宝。花了这么多钱,只买了五枝莲花,还高兴不得了。这样的高人逸士才应该是自己理想中的丈夫。于是,追上去说:“这位男子,你把你买花的目的告诉我吧,不然的话,我要把你买的花夺回去。”儒童说:“你卖我买,两相情愿,而且我从一百钱涨到五百钱,凭什么夺回去?”瞿夷故意说:“我是国王的女儿,可以强行把花夺回去。”于是,儒童只好将实话告诉她:“我买花是为了献给活佛,求他老人家指点成道之路的。”瞿夷为他的虔诚所感动,于是发誓说:“很好!愿我后世生中,生生世世都做您的妻子,不管是好是歹,我都会跟您相依相守。”又说:“我这点诚心,一定要让活佛他老人家知道,作一个见证。但我是一个弱女子,没资格到佛前说话。请您将我剩下的这两枝莲花也带过去,献给活佛。”儒童答应了,于是他们二人结下了世世代代的姻缘,直到耶输陀罗帮助释迦牟尼“补处”成佛为止。我们再结合前述《太子成道经》和《众许摩诃帝经》的内容来看,耶输陀罗(瞿夷)显然是基于前世的法爱,发出了“愿我后生,常为君妻,好丑不相离”,以及所谓“世世所生,国城妻子及与我身,随君施与,誓无悔心”的誓言,才会在如今这一生中如此无私地帮助丈夫悉达多太子出家成道的。而正如我们在本书前面章节里所反复强调的那样,在《红楼梦》中,薛宝钗也恰恰是因为接受了癞僧、跛道所安排的,引领顽石(贾宝玉)打破石、绛困局,推动其复返大荒山的任务,才会凭借自己在佛、道等“出世”哲学方面的“博知”,启发、引导丈夫贾宝玉“悟道”出家的。跟耶输陀罗一样,薛宝钗的法爱也一样可以追溯到前世,追溯到人间之外的冥冥中的太虚幻境。因此,这两者之间的传承、相继的关系,那是再清晰不过的了!
   
   不过,认真对照起来,《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形象跟这些佛经、变文中的耶输陀罗的形象相比,却也有一个极大的不同。在那些汉译佛经和汉化变文中,耶输陀罗虽然可以贤惠到支持丈夫出家的地步,但在夫妻二人的关系之中,她始终是处在相对被动和受丈夫支配的地位之上。在《太子成道经》中,耶输陀罗是本着“出嫁从夫”的信念来成全悉达多太子的事业的。在《众许摩诃帝经》,耶输陀罗对丈夫的最大帮助也是那一句“如夫所志,我亦随往”。除了妻子的身份以外,她始终是以释迦牟尼的学生和追随者的姿态而出现的。而在《红楼梦》中,男女二人的关系却完全颠倒了过来,恰恰是薛宝钗引导了贾宝玉的悟道、成道,而不是相反!换言之,在宝玉、宝钗这对夫妇当中,妻子才是先进,才是导师,才是整个悟道过程中的引领者和支配者,丈夫反倒是在妻子的关爱和守护之下一步步蹒跚前行的后进者。正如我们在第22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一节中所看到的那样,是宝钗最先发现了《山门·寄生草》里所蕴涵的“随缘摄化”的奥妙,然后在她的特意开示下,宝玉方知其妙,“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后来,宝玉因小事赌气参禅,也是宝钗通过讲述六祖慧能的故事,才让宝玉明白自己此刻离真正的彻悟还差得很远。亦如脂砚斋所言:“拍案叫绝!此方是大悟彻语录,非宝卿不能谈此也。”(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出语录。总写宝卿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颦儿却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皆绝世绝伦之人也。宝玉宁不愧杀!”(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那宝玉在宝钗面前,总是免不了要自惭形秽的。我们不妨再品味一下宝钗当时对宝玉所说的那几句话:
   
   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庚辰本第22回)
   
   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庚辰本第22回)
   
   这其中谆谆教导的意味,不已经非常浓厚了吗?而同样地,在面临丈夫离家出走的时刻,二人的反应也有所区别。我们看到,耶输陀罗虽然一直都在默默地支持丈夫出家修道。可一旦这一天真的来临,她在感情上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据《众许摩诃帝经》记载,太子弃舍深宫而欲出独自远行的消息刚一传到耶输陀罗耳中,“时耶输陀罗闻是语已,惊疑惶怖迷闷倒地,良久乃苏。告太子言:‘缘何今日舍我而去?’”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她的第一反应还是跟《红楼梦》中的封氏一样“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可根据脂批的提示,宝钗面对宝玉的出家为僧,她却是“虽离别亦能自安”,且具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精神境界!因此,虽然宝钗与耶妃在支持丈夫修道这一点上相当近似,但比起心胸和气度来,在脂评本原著中,薛宝钗的思想品格还更胜似佛妻耶输陀罗!而如果我们再继续追索下去,又不难发现,薛宝钗与耶输陀罗之间的这种支配引导和追随服从的差别,归根结底,又是由正统佛教与曹雪芹个人截然不同的女性观而造成的。按,佛教虽然也讲究“众生平等”、“世法平等”云云,但其教义中毕竟还残留着不少歧视女性的观念。比如,规定女身不得成佛(从“授记”到“补处”,中间若干世必须投胎为男子),甚至女子不得直接跟活佛对话、交流(比如前述瞿夷自云“今我女弱,不能得前”的例子),有的佛经还干脆将“谪堕女身”作为一种恶报、一种惩罚。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耶输陀罗永远也不可能走出释迦牟尼的阴影,她只能是后者的追随者和服从者。曹雪芹却打破了传统社会“男尊女卑”的观念,发展出贾宝玉式的“尊女”、“崇女”的思维。故而,曹雪芹笔下“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薛宝钗可以将世间的男子都抛在后面,成为“悟道”之路上的先进和强者,甚至反过来作为自己丈夫的导师,像一个“姐姐”一样,指引他如何如何地去道悟、禅悟。所以,我们说,曹雪芹虽然深受佛学的影响,但他并不佞于正统佛教。同时,《红楼梦》中的佛与道,也都是超越了世俗宗教,而颇具曹雪芹个人色彩的佛与道!或许,这样反倒是更接近了佛教精神的本质——毕竟,正所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拘泥于宗教外在的形式,那只会停留在“法执”的阶段。惟有那种“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大慈悲精神,才是佛教存世的真正意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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