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77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 阅读次数: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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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正是为了表现宝钗这种胜似佛妻耶输陀罗的法爱精神,曹雪芹又在《红楼梦》中精心设计了两组堪称奇绝的象征意象。这就是宝钗在大观园中的居所——蘅芜苑,以及宝钗在初入贾府时所居住的院落——梨香院。蘅芜苑正名“蘅芷清芬”。早在本书的第二章的第三小节里,我们就已经分析过,作者为了刻划此一处胜景的清雅非常,乃不惜使用了一种“未扬先抑”(脂砚斋语)之法。——先故意顿错一笔,借贾政之口宣称蘅芜苑的房屋“无味的很”,再突作反笔,使蘅芜苑内异草奇香、清厦旷朗的景象迭次出现于贾政的眼前,让后者既惊呼于“有趣”,再叹服于“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正所谓“先故顿此一笔,使后文愈觉生色”是也(见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下面我们不妨再换一个角度来审视一下这种“未扬先抑”之法。毫无疑问,曹雪芹为宝钗居室所赋予的这一层“别有洞天”式的韵味,又明显是受到了东晋陶渊明之写《桃花源记》的影响。恰如百度—宝钗吧的网友“幽窗青灯”所言:“曹雪芹笔下的蘅芜苑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我们看到,历史上的五柳先生陶潜是这样来描写他心目中的理想世界的: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者,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见陶渊明《桃花源记》) 而在《红楼梦》中,作者对于蘅芜苑亦有过两次由远及近、由外至内的细致摩写。第一次是在第17回,宝钗等入住大观园之前,贾政携贾珍、宝玉,率众清客由陆路进入蘅芜苑。另一次是在第40回,贾母携刘姥姥,率众女眷,乘船至花溆萝港,由水路来到蘅芜苑。我们亦将这两次参观、游赏活动的相关原文辑录于下: 贾政……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茶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庚辰本第17、18合回) 说着,众人都笑了,一齐出来。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落后李纨也跟上去。凤姐儿也上去,立在舡头上,也要撑舡。……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其余老嬷嬷散众丫鬟俱沿河随行。……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第40回) 显而易见,不管是先时贾政一行人沿着盘山小道,攀藤抚树,进入蘅芜苑,还是后来贾母一行人乘船摇浆,由花溆萝港登岸蘅芜苑,其间的景色变幻,均不脱陶渊明笔下桃花源的影子。首先,在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中,那位武陵捕鱼人得以进入桃花源,是有溪水为先导的。而贾政、贾母等人不管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在靠近蘅芷清芬一处之前,也首先跟一个“水”字结缘。贾母等人乘坐木舫,沿着溪水到达花溆,自不必多言。而贾政等人牡丹亭、芍药圃、蔷薇院等处盘旋多时以后,他们首先听闻的也是水声,首先映入眼帘的也是水景:“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其次,在《桃花源记》中,那条通向世外桃源的小溪,一路流去,总是跟香草、落花相伴:“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而无独有偶,贾政等人所见到的这条溪水,也是“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一路攀援而上,再俯瞰溪流,则“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而贾母等人乘船而进,虽不能从高处俯览这一美景,但也能望见“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其三,不管是桃花源,还是蘅芜苑,在进入此等洞天福地之前,游人还必须先经过一个狭小、幽暗的通道,然后再豁然开朗,如同重建天日一般。在《桃花源记》中,这种情况是:“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在《红楼梦》中,贾政等一行人需要穿过被垂柳、桃杏掩盖,以至于“遮天蔽日”的一个幽暗山道,才能突然望见蘅芜苑的一排清凉瓦舍、水磨砖墙。而贾母等人也只有在洞穿“阴森透骨”的花溆萝港以后,才能忽见“岸上的清厦旷朗”。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管是《桃花源记》中的捕鱼人,还是《红楼梦》中的贾政、贾母等人,他们在经历了这么一番“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观变换以后,其所看到的又都是一副返璞归真的至美景象。在《桃花源记》中,这种景象表现为人们的“归农”之乐:“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者,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而在蘅芜苑这里,曹雪芹所竭力描摩的却是一种摈弃了花团锦簇的繁华,只以山石嶙峋、异草芬芳为乐的自然之美:“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再看室内景观,宝钗如“雪洞”一般的居室布置,亦是在一片朴素至极的气氛中怡然自得的景象。在二十一世纪初,沈治钧先生曾经就蘅芜苑中山石与香草评论说: 奇石嶙峋,异草葳蕤,空山幽壑的野趣扑面而来,王摩诘留恋的隐居胜境“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蓝田山石门精舍》),与此地殊时异,情味则一。(见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从时空设置看成书问题》) 而在《红楼梦》中,贾政身边的众清客显然亦有同感。因而他们纷纷提议用“武陵源”或者“秦人旧舍”这样的字眼,来题名蘅芜苑附近的胜景。这些建议虽然最终都被贾政、宝玉父子所否定。但贾政的一句“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矣”,无疑还是道出了宝钗蘅芜苑跟陶渊明、王摩诘这些历史上高洁隐士之间的渊源! 更进一步,曹雪芹将这种足以追陶潜、比王维的隐士精神赋予宝钗,却并不是要她用来孤芳自赏的,而是要宝钗承担起引导宝玉悟道、出家的重任!而具体到小说第17回中,贾政一行人于大观园内的游赏行程以及整座大观园的溪流布局则无疑是承载了这方面的象征寓意。按,如果我们仔细阅读此回文字的话,不难看出,贾政带着宝玉、贾珍,率领众清客,大体上是按照以下路径来游历芳园的: 沁芳亭——潇湘馆(有凤来仪)——稻香村(杏帘在望)——蘅芜苑(蘅芷清芬)——大观园正殿(天仙宝境)——怡红院(红香绿玉) 为什么是这个顺序呢?过去的读者可能只注意到了大观园中美不胜收的园林造景,却并不曾对其中的寓意作一番考究。而现在我们却可以知晓,作者这样写并不是随意安排的,实在是与全书的“大色空”的主题密切相关!首先,所谓“沁芳”者,即落花流水也。这是由《西厢记》中崔莺莺的唱辞——“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脱化而来。在《红楼梦》第5回中,警幻仙姑亦作歌曰:“春梦随云散, 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故,此一处为总说,点明大观园群芳均是青春易逝,好景不长。接下来,作者又具体针对林黛玉、李纨、薛宝钗这三位颇具代表性的女性,专门描摩了她们各自未来的居所。应当说,潇湘馆、稻香村、蘅芜苑这三处的景观均是清雅不俗。但认真比较起来,黛玉的潇湘馆和李纨的稻香村却又并非雅致到底,而是雅中有俗,各有各的缺陷。先看黛玉的潇湘馆,此一处房屋“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但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确堪称是“竹中精舍”,适宜颦儿所居。然而,作者为潇湘馆所拟定的正名却是“有凤来仪”,一派竭力“颂圣”,谄媚皇权的意味。因此,林黛玉虽“雅”,却终究脱不出世俗名位的藩篱。其竹中隐士的姿态,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欲走“终南捷径”的方式而已,最终仍脱离不了所谓“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的思想境界。再看李纨之稻香村的情况,这里的宁静怡然的田园风光亦让人羡慕。但作者却又借贾宝玉之口道出这种刻意修造出来的田庄实有违“天然”原则的本质: 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庚辰本第17、18合回) 显然,李纨虽然甘于恬淡、朴素,后来在稻香村里过着“竹篱茅舍自甘心”的生活,但这却并不是因为她对于世俗名位的虚妄有什么宗教式的体悟,而实是儒家礼法对于年青孀妇的捆绑、拘束所致。因此,李纨的朴实亦如这稻香村一般,系由“人力穿凿扭捏而成”,并非真的天然、自然。再接下来,惟独到了宝钗未来居住的蘅芜苑中,曹、脂等人方不吝赞词,给予了最高程度的褒扬。先是作者的客观叙述: 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庚辰本第17、18合回) 再是书中贾政的无限感慨: 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庚辰本第17、18合回) 脂砚斋亦针对前述“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和“此造已出意外”两句,评论说: 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点明宝钗蘅芜苑的清淳、雅致,更远在前面沁芳亭、潇湘馆、稻香村三处之上!这就等于告诉读者,在《红楼梦》中,惟有宝钗那种“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意念和修为,才真正摆脱了痴男怨女们那种见落花伤心,怨流水无情的“闲愁”、“闲恨”,体现了全书最高层面的精神境界,是足以引领人们战胜一切艰难困苦的宝贵财富! 而在好不容易寻找到了书中最高的精神境界以后,小说又很快地进入了“正题”,让贾宝玉随着贾政等一干人来到了后来题名为“天仙宝境”的大观园正殿附近。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宝玉对于眼前的景观又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月日的事了。(庚辰本第17、18合回) 为什么会有这种“倒像在那里曾见过的一般”的感觉呢?脂砚斋的批语很快为我们揭开了谜底: 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原来这大观园的正殿,恰好就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一个投影。那么,为何宝玉等人在刚刚接触到了全书最为清雅的至高境界以后,紧接着又会跟太虚幻境发生联系呢?答案其实也是明摆着的:宝钗“冷香丸”所用的那一包药引子,不也正好是出自太虚幻境的“放春山”、“灌愁海”和“空灵殿”吗?很显然,宝钗的大彻悟精神也正是太虚幻境的亟需的东西,那位警幻仙姑也跟癞僧、跛道一样,需要借助宝钗的仙风道骨和佛语梵音,来实现对顽石(贾宝玉)的引导和点化!而事实上,亦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贾政、宝玉一行人在离开了大观园正殿以后,所一路直奔的下一站恰好就是贾宝玉日后所居住的怡红院!至此,薛宝钗、太虚幻境、贾宝玉三者之间的关联,均可以说是不言而喻的了。 以上我们分析了大观园中游人观赏的路线,接下来我们再看看园内溪水流动的路径。在贾政等一干人行至大观园正殿附近时,接触到了一个名曰“沁芳闸”的水闸。按书中所写,此为沁芳泉的正源,大观园内的水流均由此从外河引入。而当贾政等人走出怡红院后,又忽见“清溪前阻”,看到了大观园水流的总出口。那么,从“天仙宝境”附近的沁芳闸到怡红院附近的汇流出口,这之间的溪流又盘旋经过了哪些胜景呢?这时候,作为大观园修建工程的监工之一的贾珍站了出来,为读者指点了迷局: 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庚辰本第17、18合回) 按,小说第17回一共写了两座石洞。一是贾政等人初入山门时,所穿越的那座石洞:“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笼葱,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此洞可步行穿过,足见它是一座旱石洞。另一座则是位于蘅芜苑附近的花溆水石洞:“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由于这座石洞需要乘船方可通过,故又被作者称为“港洞”:“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那么,贾珍所说的“那洞口”,又究竟是指哪一座石洞呢?很明显,他指的是花溆的水石洞。因为脂砚斋在这里批注得十分清楚: 仍是沁芳溪矣,究竟基址不大,全是曲折掩映之巧可知。(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这样我们根据贾珍的交代,就可以将大观园内溪水的主流路径勾勒于下: 沁芳闸(天仙宝境)——花溆萝港(蘅芜苑)——稻香村——怡红院 从象征太虚幻境的大观园正殿到贾宝玉日后所居的怡红院,溪流又蜿蜒地流经了蘅芜苑与稻香村两处。这里面又有着什么样的深刻涵义呢?很清楚,宝钗与李纨的精神不正好对映了警幻仙姑及其太虚幻境所施加给贾宝玉的双重告诫么?一方面,警幻仙姑接受了宁、荣二公在天之灵的委托,在太虚幻境之中劝告宝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这正如李纨课子一般,是希望宝玉将来能够掌握一点经世致用的本领。另一方面,这一层面的告诫又毕竟是等而下之的,是带有做人情的意思的。而警幻真正的本意还是在于配合癞僧、跛道,通过借助宝钗的大彻悟精神来引领宝玉打破石、绛困局,而复返大荒。因此,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为宝钗“炮制配合”了那一包“异香异气”的药引子。落实到大观园中,蘅芜苑脚下那“落花愈多,其水愈清”的港洞涧流,更位居李纨之稻香村的上游!而值得注意的是,林黛玉所居住的潇湘馆,却并不在沁芳溪的干流附近。小说第17回的原文是:“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可知潇湘馆附近并没有较大的溪水。这无疑又是在提醒读者,太虚幻境对于贾宝玉的引导和启发,均以宝钗、李纨二人为主,跟黛玉其人是没有多少正面相关的。 有意思的是,就在贾珍兴致勃勃地为众人介绍大观园的流水布局之时,脂砚斋也在其旁专门批上了一句: 于怡红总一园之看,是书中大立意。(庚辰本第17、18合回侧批) 末了,小说正文写贾珍引导众人“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踏上了“平坦宽阔大路”。脂砚斋又特批一句: 众善归缘,自然有平坦大道。(庚辰本第17、18合回侧批) 这两条批语无疑说明,以大观园的曲折路径和蜿蜒水流来隐喻全书的题旨,这的确是《红楼梦》中的固有内容。而我们以上的这么几大段分析,也显然绝非笔者个人的主观臆想,而实实在在地包蕴在作者的精心策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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