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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90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阅读次数:13
下面我们就先以脂砚斋对贾宝玉的解读为例,来谈一谈曹雪芹所设计出的这些多层次形象究竟有何特点。翻看脂批中有关贾宝玉的种种评述,我们可以看到一种相当有意思的现象:脂砚斋有时竟然认不得贾宝玉这个人物的原型来历,对他的众多言行举止也会迷惑不解或者作出流于表面的判断,而有时脂砚斋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贾宝玉思想性格的本质,并抛开让人眼花缭乱的表象,直切这一人物的精神及情感内核。其实,这种现象的形成并不奇怪。因为我们今天看到的脂批,并不是脂砚斋一次性读完全书以后所加的评语,而是脂砚斋多次阅评以后层层叠加的产物。对此,脂砚斋自己就有过明确的说明:

  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甲戌本第2回眉批)

  既然是“余批重出”、“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可知脂砚斋对《石头记》的点评远非一次。甲戌本第1回中有所谓“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的说法。由此可知,在清乾隆十九年甲戌(公元1754年),脂砚斋已经是第二次阅评《石头记》了。而己卯本和庚辰本的在每册(合十回)的书名页上,又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的字样,可知在清乾隆二十四年己卯(公元1759年)或清乾隆二十五年庚辰(公元1760年),脂砚斋对《红楼梦》的阅评次数已经达到了四次。当然了,这并不是说甲戌本上的脂批就一定是产生于甲戌年,庚辰本上的脂批就一定是产生于庚辰年。因为脂砚斋每次重抄重评,都习惯于将前次阅评所加的批语一并誊录到新的阅评本上,以供反复玩味、品鉴之用。因此,甲戌本上一样会有产生于甲戌年之前的评语,庚辰本上也一样会有产生于庚辰年之前的评语。同时,每次抄成一个新的阅评本以后,过了若干年,脂砚斋或畸笏叟若偶有心得,还可以眉批、侧批的形式,将新的批语添加在抄本的留白处。所以,甲戌本上一样会有产生于甲戌年之后的评语,庚辰本上也一样会有产生于庚辰年之后的评语。我们并不能简单地认为甲戌本上的脂批一定在前,庚辰本上的脂批一定在后。不过,像“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这样的文字还是提醒我们,切不可将脂砚斋多次阅评留下的批语混为一锅煮。回到脂砚斋对贾宝玉的解读之上,不难发现,随着阅评次数的增加,脂砚斋对贾宝玉理解也有一个逐步加深的过程。从最初的惊奇陌生、迷惑不解,到后来的豁然开朗,直切要害,一路行进下来,完全可以分为A、B、C三个层次。我们亦不妨将这三个层次所对应的一些经典脂批分别罗列出来,然后编上序号,辑录于下:

  (A1)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不曾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奇传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至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其誓词雅迷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类固他书中未能,然在此书中评之,犹为二着。(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

  (A2)此皆宝玉心中意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今古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光明正大,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

  (A3)此二语不独观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头亦不解;不过述宝、林二人之语耳。石头既未必解,宝、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随口说出耳。若观者必欲要解,须揣自身是宝、林之流,则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万不可记此二句不解,错谤宝、林及石头、作者等人。(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B1)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问包子、问茶、顺手掷杯、问茜雪、撵李嬷,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袭人数语,无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甲戌本第8回眉批)

  (B2)“撕扇子”是以不情之物供娇嗔不知情时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庚辰本第31回回前总评)

  (B3)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经放下了。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甲戌本第25回侧批)

  (C1)宝玉至终一省全作如是想,所以始于情终于悟者。既能终于悟而止,则情不得滥漫而涉于淫佚之事矣。一人之事一人了法,皆非“弃竹而复悯笋”之意。(庚辰本第77回双行夹批)

  (C2)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泄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C3)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

  从脂批A1-A3的情况来看,脂砚斋初读《石头记》时,几乎是全然搞不清书中的贾宝玉究竟是何方神圣的。他(她)大概只是觉得那是一个沉湎于儿女之情的多情公子形象。上不能为仁人志士,下亦不至于沦为流氓坏蛋(“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光明正大,说不得混账恶赖”),大约也只有同样“情重愈斟情”的林黛玉可以与之称为一对儿(“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不过,他(她)又隐隐约约感觉到贾宝玉非同于一般的情痴情种(“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他的种种言行举止,还有他与林黛玉之间的情思、情话,总显得那样蹊跷古怪,让人摸不着头脑(“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因此干脆用了“囫囵不解”四字来对其进行概括,叫做“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解和说不出理路,这时候的脂砚斋还强作通人,认定作者和“石头”亦不能理解宝、黛二人的情话:“此二语不独观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头亦不解;不过述宝、林二人之语耳”、“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这就等于将脂砚斋初涉《红楼梦》时的迷茫无知,给完全暴露出来了。其实,书中的贾宝玉,就是作者曹雪芹自己的一个化身。作为书中人物的创造者,他怎么可能对笔下贾宝玉的脾气禀赋反倒“囫囵不解”呢?当然了,脂砚斋此刻的迷惘不解,也是情有可原的。要知道,在小说中贾宝玉是被写成是一个“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翩翩美少年的。而在现实生活中,据裕瑞《枣窗闲笔》的记载,曹雪芹的形貌特点却是“身胖头广而色黑”。乍读之下,脂砚斋自然会觉得书中的贾宝玉乃是一个“今古未见之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他(她)怎么想得到书中的英俊少年其实就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这位黑胖汉子呢?不过,从脂批B1-B2的情况来看,阅读的深入,脂砚斋对贾宝玉的理解却明显加深了许多。在写批语A1-A3之际,脂砚斋几乎弄不懂什么是黛玉的“情情”,什么是宝玉的“情不情”。只是囫囵吞枣般地一气读下去,觉得“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妙甚”。可到了写批语B1-B3的时候,他(她)却一语道出这两个概念的确切含义:贾宝玉的“情不情”乃是“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的泛爱,黛玉的“情情”乃是特别留心于男女情事的心机和算计。与此同时,脂砚斋也明白了书中的贾宝玉根本就不是什么“未目曾亲睹”的角色,这位“玉兄”就是自己身边的知己爱人。他(她)还知道以此跟作者开玩笑,声称若是曹雪芹看到了他(她)的批语,一定会为他(她)猜中了其心声而又惊又恼、又爱又喜(“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而且,书中贾宝玉的思想性格并非“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而是这位“玉兄”至少是拥有钗、黛两位女性知己(“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再看脂批C1-C3,到了这个阶段,脂砚斋对于贾宝玉的理解更前进了一大步,切中了其思想、性格和情感的核心。首先,他瞧出了贾宝玉一生的情感走向乃是“始于情终于悟”。而这位怡红公子之所以非同于一般的“情痴情种”,就在于这一个“悟”字之上:“既能终于悟而止,则情不得滥漫而涉于淫佚之事矣。”其次,也正因为贾宝玉一生的“情迷”将“终于悟而止”。所以,脂砚斋又看出宝钗与宝玉的思想立场,甚至比黛玉与宝玉还要相近(“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最后,脂砚斋在作者的启发下,还领悟了书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石头记》中的“至奇至妙之文”,并非“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而事实上,在前八十回中被作者千遮万掩(“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直到宝钗与宝玉二人“成其夫妇”以后,方一览无遗的钗、玉“谈旧之情”,才是《石头记》全书的压轴戏,是真正的“文章之精华”!

跟贾宝玉形象相比,薛宝钗形象与作者心目中的崇高理想贴合得更为紧密。因此,作者在带领读者观察这一人物的时候,就更使用了一种塑造多层次形象的视角转换技法。事实上,早在《红楼梦》第17回写大观园刚刚建成的时候,曹雪芹就已经巧借贾政等人参观“蘅芷清芬”一事,向读者暗点了对宝钗的思想性格当作多层次解读的重要性。我们看到,当初贾政在第一眼望见日后宝钗所居住的蘅芜苑时,从主观心态上看,他是颇不以为然的。当时,他只看见此处“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便说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这里面全是轻视和不屑的语调。可及进内院,里面的奇景却一下子给他带来了震撼的感觉:“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原先对此处景观颇为瞧不起的贾政,至此也不禁笑道:“有趣!”再向内走,里面景色的清雅更是超乎贾政们的想象:“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更不禁要点头赞叹,告诫随行的众人:“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家小说在写到神仙之境时,常常会有意制造一种“别有洞天”景观和意象:表面上看,是山野间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洞,直到有缘人偶然闯入到了内部,才发现里面自有一番天地,或山清水秀、柳暗花明,或琼楼玉宇、流光溢彩。这里宝钗的“蘅芷清芬”,跟这些神仙、高人的居所,不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么?恰如脂砚斋所言:

  先故顿此一笔,使后文愈觉生色,未扬先抑之法。盖钗、颦对峙有甚难写者。(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前有“无味”二字,及云“有趣”二字,更觉生色,更觉重大。(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而实际上,脂砚斋在着手解读书中的宝钗形象时,他(她)也正如初进蘅芜苑时的贾政,亦经历了这么一个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层层递进的认识过程。仔细分析脂砚斋对宝钗的相关评述,我们明显感到这里面甚至可分为A、B、C、D四个解读层面。鉴于这一部分脂批,其文意大都是跟其前后、上下的小说正文紧密相联的。因此,我们稍稍改变一下体例,将这些批语连带其相关的小说正文也一并罗列出来,然后分作层次,编上序号,辑录于下:

  (A1)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庚辰双行夹批:四字评倒黛玉,是以特从贾母眼中写出。】(第22回)

  (A2)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庚辰双行夹批:瞧他写宝钗,真是又曾经严父慈母之明训,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从礼合节,前三人之长并归一身。前三人向有捏作之态,故唯宝钗一人作坦然自若,亦不见逾规越矩也。】(第22回)

  (B1)【庚辰双行夹批: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写晴雯之疑忌,亦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轻轻抹去。正见此时都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恶不一,往后渐大渐生心矣。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嫉妒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可令人怜爱护惜哉?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第20回)

  (B2)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甲戌侧批: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第27回)

  (B3)【甲戌回末总评:池边戏蝶,偶尔适兴;亭外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第27回)

  (B4)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庚辰双行夹批:宝钗此一戏直抵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法,非细心看不出。细思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也。】(第45回)

  (C1)【庚辰双行夹批: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林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第18回)

  (C2)珍重芳姿昼掩门,【庚辰双行夹批: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自携手瓮灌苔盆。(第37回)

  (C3)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庚辰双行夹批:调侃语。】(第77回)

  (D1)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甲戌眉批:群芳髓可对冷香丸。】(第5回)

  (D2)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戚序双行夹批: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第7回)

  (D3)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庚辰双行夹批: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第21回)

  从脂批A1-A2的情况来看,脂砚斋在初读《红楼梦》的时候,对宝钗形象的理解也是相当浅表的。正如未进蘅芜苑之前的贾政,只看见青瓦砖墙,便轻言其“无味”一样,这时候的脂砚斋大约也只看见了宝钗安分随时、恪守礼法的一面。所不同者,对蘅芜苑简朴之至的外表,贾政是抱着轻蔑的眼光去看的,因此他的这一句“无味的很”,语调中明显带着贬义。而脂砚斋却从推崇儒家礼法的角度,赞扬了宝钗“和平稳重”的作派,以及“曾经严父慈母之明训”、“自己又天性从礼合节”的淑女教养。当然了,尽管脂砚斋是从褒奖的角度去描述宝钗的这些表层特征的,但如果书中宝钗的性格仅止于此的话,到底还是会给其他读者留下呆滞、刻板和道学气的印象。而事实上,后世很多红评、红论争先恐后地将宝钗描绘成一个所谓的“卫道士”、“冷美人”,一再强调其所谓的“冷漠”、“无情”,也正是从这一个阅读层面出发而形成的流行误读。所幸曹雪芹笔下的宝姑娘根本就不是这种让人望而却步的刻板角色,相反,她一样是一个热忱对待生活、讲究情趣雅致的活生生的青春少女。因此,随着阅读深度的增加,脂砚斋等圈内读者又很快有了足以颠覆原有印象的新发现:原来曹雪芹早已经通过无数事例来“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了!从脂批B1-B4的情况来看,脂砚斋当时对自己的这一新发现还颇有些情绪激动。他(她)居然一连三次来举证说明原著中的宝钗绝非世人想象的那种迂腐、呆板的道学女夫子。一是就宝钗扑蝶的情致,反问其他读者:宝钗的举动“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二是就宝钗在滴翠亭外“急智脱壳”,强调了宝钗在处理突发事件时的灵活机智,指出:“池边戏蝶,偶尔适兴;亭外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其三,在阅读了后三十回中,宝钗与宝玉婚后,“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的情形,以后又回过头来再次强调:“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这就跟贾政在走进蘅芜苑的内院以后,又是高呼“有趣”,又是盛赞“此造已出意外”,几乎是同样的欣喜与激动了。此外,第45回,宝钗在热心关怀黛玉的同时,跟黛玉又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脂砚斋亦抓住时机,称扬宝钗的这个玩笑开得很有水平:“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在世人眼中不苟言笑的宝钗,居然很善于讲玩笑话,而且一出言还既雅致平和,又不失恳切真情。所以自然是“宝钗此一戏直抵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接下来,在更深入的阅读中,脂砚斋又发现了宝钗愤世嫉俗、坚守正义的一面。由于清乾隆时期的文禁森严,曹、脂均早早地声明:“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见甲戌本《凡例》)所以,脂砚斋对于宝钗的讽时骂世,也不敢在书中掰开细讲。但脂批C1指明,对于歌功颂德写应制诗一类的事情,“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脂批C2亦指明:“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这还是说明宝钗的愤世精神已经引起了脂砚斋的高度关注。否则,脂砚斋也不会明言宝钗的诗作“全是”这些标明身份品格和批判社会黑暗的作品!那么,作为一个深闺少女,宝钗又为什么会在“讽刺时事”上倾注这么大的热情呢?对此,脂批C2的后半截亦作了明确的解释:那是因为宝钗始终是在道义、品格这些东西放在第一位的:“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因此,宝钗才不同于一般言情小说中的女主角,只会写点缠绵悱恻的情诗,而将自己锻造成了一个勇于跟黑暗势力作斗争的“山中高士晶莹雪”。此外,脂批C3又注意到了宝钗在面对贾府家长时的个性耿直。本来是凤姐生病需要人参,王夫人因平时将人参都施舍出去了,手里拿不出像样的货品。宝钗提出可以帮忙置办,王夫人反而觉得这事很没面子,惟恐宝钗因贾府找不出像样的人参而小瞧了贾府,所以故意在宝钗面前发出所谓“卖油娘子水梳头”的感叹。而宝钗却认为人参作为药品,原本就应该“济众散人”,自己手里有就要拿出去救治病人,不存在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王夫人的表现乃是一种行善之心还不彻底的虚荣,故宝钗语带讥讽地劝告王夫人不必心存那种小家子气的念头,将拥有和珍藏人参看得比济众散人、救苦救难更为重要。而脂砚斋这里干脆以“调侃语”三字,对宝钗讥讽王夫人的言语特点进行了概括,这无疑也说明了脂砚斋对宝钗愤世性格的认知,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值得一说的是,历史上有两种说法都企图否认宝钗调侃、讥讽王夫人的事实。一说认为,脂批这里的“调侃语”三字是指作者以自己的大户人家出身为荣,而故意借宝钗之语调侃世上那些小家子气未脱的暴发户。一说认为,宝钗这里是在当着王夫人的面讥讽贾母,“离间”王夫人与贾母的关系。仔细对照原文,这两种说法都明显站不住脚。道理很简单,此一节稍前的位置,作者亦写了贾母的小气。贾母收藏的“一大包”人参都陈放成了“朽糟烂木”,也不曾拿出来散人。若此刻曹、脂此刻有意调侃世上的小家出身之人,又岂能将贾母写的这样不堪?第二种说法倒是注意到了宝钗的话也间接地“调侃”到了贾母,却试图颠倒主宾,将宝钗对王夫人的当面讥讽,偷换成所谓的“宝钗在王夫人面前讲贾母的坏话”,这自然也是完全不能成立的。须知,此前的第76回中,宝钗就已经因抄检大观园一事而对王夫人大为不满了。她不仅公然讥讽王夫人的抄检行为等于将众小姐都当成了“卖放了贼”的窝主,而且在实际行动上还愤而搬离了贾府。她与王夫人的关系,已降至冰点,仅仅用客气话维持不至于翻脸而已。在稍后的第78回中,连王夫人都批评宝钗的搬离之举是“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在这种背景下,宝钗哪里还有那闲功夫在王夫人面前去数落贾母的不是,以“离间”二人的关系呢?因此,不管这些后世拥林派评家如何渲染那些貌似聪明,实则愚不可及的泛阴谋论,那也不可能改变此刻宝钗是在调侃、讥讽王夫人的事实!当然也就更不可能将脂砚斋对宝钗耿直个性的准确认知,扭曲到别的什么路数之上了。最后,最能够体现出脂砚斋对宝钗思想性格的认识深度的,恐怕还是当属D1-D3这三条脂批。显而易见,这三条批语都属于不经过反复阅读,便绝对批写不出的那一类成熟阅评。像脂批D1和D2,若不是见过后三十回佚稿且彻底领悟了全书之“大色空”主旨的人,如何能够知道宝钗后来的“虽离别亦能自安”呢?如何能够看出冷香丸所用的四季白花之蕊以及蜂蜜、白糖、黄柏等物,实象征了宝钗的“历着炎凉,知著甘苦”?如何能够明白“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的群芳精髓正好可与宝钗的冷香丸遥相呼应呢?像脂批D3更明说:“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等于点明该批是脂砚斋在反复通读了后文以后,再回过头来批在前面的综述、总括之评,所以又有所谓“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的告诫语。那么,这些成熟脂批合起来又说明了什么呢?很明显,脂砚斋已经意识到了,那种“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出世旷达,才代表了宝钗思想性格发展的最终走向!而如前所言,宝玉的情感结局乃是“始于情终于悟者”,而这里宝钗最后也是“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两人的精神本质正好一致、相通!所以在庚辰本的第21回,脂砚斋方才撇开小说正文中宝玉刚来,宝钗便走这种表面的疏远而不顾,一语中的地直指:“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归纳一下,宝钗“和平稳重”的淑女人格(A层次),可以说是宝钗思想性格的外表层;其情致热诚的生活态度(B层次),可谓其思想性格的中间层;宝钗愤世嫉俗,勇于“讽刺时事”的正义精神(C层次),乃是其思想性格的核心层;而宝钗“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出世旷达(D层次),则体现了其灵魂的自我升华!而脂砚斋对宝钗形象的这种层层递进,不断加深的认知过程,又无疑是人类心理活动的一个缩影,照映了人类中的智者在面对复杂的客观事物时,在内心中不断领悟,不断超越的探索发现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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