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论湘云》(郑无极最新红学论著连载)6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 阅读次数: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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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史湘云的《白海棠咏》为何“压倒群芳”?
要解析史湘云这一人物形象,第37回中她的两首《白海棠咏》也是绕不过去的话题。因为这是湘云在书中仅有的一次诗会“夺魁”。当然了,这里的“夺魁”二字是要加上引号的。事实上,曹雪芹给出的小说正文并没有说湘云的这两首诗是夺冠之作。相反,按照当时李纨和探春的评判,在几首《白海棠咏》中位居第一的乃是宝钗的诗作: 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第37回) 由于湘云来得晚,压根儿就没参加比赛。所以,尽管众人也为湘云的诗作惊叹不已,“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却无人说这两首大作应该包揽第一、二名。只是因为脂砚斋的评语告诉我们,湘云的这两首《白海棠咏》乃是“压卷”之作:“二首真可压卷。诗是好诗,文是奇奇怪怪之文,总令人想不到忽有二首来压卷。”(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特别是其中的一举句“阴捧出何方雪”,更是让脂砚斋赞不绝口,说是:“拍案叫绝!压倒群芳在此一句。”(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我们这才知道,作者的确有让湘云的两首诗作奋起直追,乃至跟宝钗的“高情巨眼”并列第一,分享冠军头衔的意图。那么,湘云的两首《白海棠咏》究竟好在哪里呢?我们先将其全文辑录于下,在逐句疏通了其文意之后,再作进一步的分析: 史湘云的两首《白海棠咏》原文如下: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都门”,即京都的城门,指代京城首都。白居易《长恨歌》:“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用法与此相同。所谓“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就是将吟咏的对象——白海棠比作了神仙降临京城时,所种下的一盆可以自行生长的蓝田玉。“蓝田”,县名,古时以产美玉著名,在今陕西省渭河平原南缘。陕西蓝田玉跟辽宁岫烟玉、河南独山玉、新疆和田玉齐名,为中国四大名玉之一。“霜娥”,即青霄玉女,在道教神话体系中是主管霜雪的女神,亦称青女。唐·李商隐《霜月》有云:“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所谓“自是霜娥偏爱冷”,就是说白海棠好似主管霜雪的霜娥女神一般,最喜爱象征高洁、清冷的白雪之色。“倩女”,即张倩娘。“离魂”,即灵魂出窍,跟肉体相分离。典出唐·陈玄祐《离魂记》。大意是说,张镒的幼女倩娘与王宙相爱,张镒将她另许他家,王宙愤恨而诀别远行,途中倩娘忽然追至,两人就一起遁去。他们在外地共居五年,回家看父母,家人都惊讶不已。这时,从房中跑出倩娘,与回家的倩娘相抱,合成一体。原来当时倩娘怨忿成病,卧床数年不起,跟王宙外逃的只不过是她的魂魄。所谓“非关倩女亦离魂”,这句是说作诗人酷爱这白海棠,哪怕她没有张倩娘的儿女私情,也会因喜爱白海棠而爱得灵魂出窍。“秋阴”,秋天的阴云,特指含雨之云。南朝·颜延之《陶征士诔》:“晨烟暮霭,春煦秋阴。”宋·王安石《江上》:“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秋季多阴云、阴雨,却并无瑞雪。因此,所谓“秋阴捧出何方雪”便是一句带有惊喜意味的感叹:在这阴云密布的秋季,从哪里捧出了这一抹白雪呢?实际上是以雪来隐指白海棠。“雨渍添来隔宿痕”,这是说昨夜刚下了一场雨,白海棠上还残留有雨打的泪痕。其实就是前面贾宝玉《白海棠咏》中所谓“宿雨还添泪一痕”的另一种形式的说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幸喜的是白海棠遇到了我这个酷爱她的人,要将她的美丽、洁白长吟不倦,不让她孤独寂寞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清晨和黄昏。“蘅芷”,即蘅芜、清芷,都是香花芳草。“萝薜”,藤萝、薜荔,都是蔓生植物。这里是特指宝钗的蘅芜苑及其附近的萝港石洞。“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从字面上讲,就是说蘅芜苑和萝港石门一带最适宜于白海棠的生长,既可以栽种于墙角边,也可以栽种于花盆里。“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白海棠因为喜爱高洁,难以为她找到合适的伴侣,观者却因为金秋的肃杀而容易悲伤断肠。“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分别以“玉烛”和“月”比喻白海棠。晶帘即水精帘,从帘内可见帘外景物,唯白色的东西不明显。唐·韦庄《白樱桃》:“王母阶前种几株,水精帘外看如无。”整个一联的意思是:白海棠好比一柄在风中滴干了眼泪的白玉烛台,隔着水晶的帘子只能望见她破碎的影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此句承袭前面林黛玉《白海棠咏》的结尾:“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只是欲想诉说的对象,由“西风”(秋风)改成了“嫦娥”。直译过来就是:满腹的隐情欲向嫦娥诉说,怎奈空空的游廊上,夜色的昏暗已经遮蔽了月光。 在逐句疏通了其文意之后,我们来看看湘云的两首《白海棠咏》究竟是不是好诗呢?说老实话,如果就诗论诗的话,这两首《白海棠咏》实在算不得上佳之作。不仅无法跟前面宝钗、黛玉的《白海棠咏》相比肩,甚至还弱于探春、宝玉的作品!乍读之下,笔者竟有曹雪芹至此已才力用尽的感觉!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不妨先来讨论一下何为“好诗”。如果抛开《红楼梦》不论,就整个中国诗歌史来说,上佳之作的标准其实就是一个:言千古诗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某种瑰丽奇景、深情感慨,千人万人欲言而不能言,觉得无从下笔。而你却能一语到破,用最震撼人心的力量将它书写出来。这就是难得的绝唱。比如,崔颢的《题黄鹤楼》有云:“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意境开阔、气魄宏大。据说,李白在登上黄鹤楼以后,读罢崔诗,亦为之搁笔,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就是言人所不能言的力量。比较起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诗作大多承袭前人的意境。尤其是林黛玉的三首古风——《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桃花行》均为仿写之作。其中,《秋窗风雨夕》书中注明,仿的是乐府诗中的《秋闺怨》、《别离怨》,特别是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葬花吟》、《桃花行》则多因袭唐寅的诗作。就单句来说,惟有宝钗《白海棠咏》中的“淡极始知花更艳”、《螃蟹咏》中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可以说是言前人所未言的“绝唱”和“高情巨眼”。就整首作品而言,大概也只有宝钗的《临江仙·柳絮词》真正是“善翻古人之意”,能够稍与唐、宋名家的作品相比。总体而言,曹雪芹的诗、词在清人当中还算是一等一的水平,但放到真正的唐诗、宋词面前,就只能屈居于二、三等之间了。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连作者本人的整体水平尚无法在唐、宋名家面前拔得头筹,那么,他笔下史湘云的诗作,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自然也就不可能名列前茅了。 不过,我们评判《红楼梦》中的诗词,却还有另外一套标准。这就是按头制帽,看小说中的诗词能否跟书中的人物、情节、主题、思想有机地结合起来,形成颇有艺术感染力的一个整体意象。而在这个方面,作为小说家的曹雪芹就足以傲视群雄了。他不仅胜过明、清时期其他所有小说家,甚至还压倒了那些同时也是唐诗名家的唐传奇作者(如《游仙窟》的作者张鷟、《会真记》的作者元稹等等),简直堪称是空前绝后的千古第一人!事实上,早有人指出,《红楼梦》中诗词的美学价值是跟小说本身密不可分的: 不久前,读到近年名声鹊起、曾旅居美国的已故画家兼作家木心先生的一番话:《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一是阅读小说时,读者最关注的是故事和人物。故事和人物是否有趣,是读者最感兴趣,也最挑剔的。即使是古诗方面有高深造诣的读者,也不会带着挑剔的眼光去批评其中起辅助作用的诗歌;二是相比于古体诗歌,小说是一种大众化通俗读物,它的多数读者对于诗歌没有高深的鉴赏能力,很容易满足,很容易觉得好。三是小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有助于读者读懂诗歌。《红楼梦》中的诗歌,因为是配合故事、人物创作的,因而比较容易为读者所理解。不像一般的诗集(包括总集和别集),光溜溜的千百首作品印在那里,一般读者对它们的背景知识、典故出处并无所知。要想完全弄懂,需要注释家详加注释。而这些注释,通常足以令人望而却步。四是小说可以通过陪衬烘托、人物议论等,对某些作品进行凸显,赞美,加深加强读者对这些作品的好感。例如,第三十八回,写《螃蟹咏》。先是贾宝玉写出一首,自鸣得意,问谁还敢作。遭到黛玉的嘲笑,说:“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随手就写了一首,虽然她随手就撕掉了,但小说把它写出来了,果然比宝玉的好。但是,就像常言所说的,好戏在后头。最后写出的,薛宝钗的《螃蟹咏》才是最好的,“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等等,以其辛辣讽刺了当时社会上的一类人物而得到大家一致的称赞。在这里,宝玉、黛玉的诗,都是作者用来烘托陪衬宝钗的《螃蟹咏》的。(见丁启阵《曹雪芹是个“模仿秀”诗人》) 那么,按照第二套标准来看,史湘云的两首《白海棠咏》又是否胜过了钗、黛、宝玉、探春的同题材作品呢?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因为即使按头制帽的标准,湘云的《白海棠咏》也是明显存在着三大缺陷的。哪三大缺陷呢?一曰抄袭重复,二曰自相矛盾,三曰逻辑混乱。 其一,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史湘云的两首《白海棠咏》至少有两个地方都是在抄袭、重复前面林黛玉、贾宝玉的落卷。在第一首《白海棠咏》中,所谓“雨渍添来隔宿痕”,径直就是从宝玉的一句“宿雨还添泪一痕”脱化而来。其中,“隔宿”、“夜雨”、“滴痕”三大元素完全是原封不动地照抄。所变者仅仅是语序而已。而在第二首《白海棠咏》中,干脆整个尾联——“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都是承袭自黛玉之诗的尾联——“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均是心中的娇羞、隐情无人诉说,均是以夜色已渐昏沉的无奈,来收结全篇。虽然有俗语说“千古文章一大抄”,但像湘云这样几乎所有的意境和元素都一成不变地大搞“拿来主义”。如果纯粹就诗论诗,谓之“压卷”,恐怕还应该是“多有惭色”的吧! 其二,小说中特定人物所写的诗词曲赋之类的东西,恐怕还是以文贵有个性,方可谓之上佳。具体到这六首《白海棠咏》,我们看到,钗、黛的诗作就是个性极为突出的。宝钗的《白海棠咏》,正如脂砚斋所言,此为“自写身份”之作。其遣词造句明显走的是品格方正、端庄大气的路线。亦如脂砚斋所说:“高情巨眼能几人哉!”“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因而李纨推许说“宝钗这诗有身分”。所谓“有身分”,按照周定一主编、商务印书馆出版《红楼梦语言词典》的释义就是“高品格”(见该书第752页“身分”词条)。黛玉的《白海棠咏》虽然没有宝钗之诗的这种“高品格”,但也有自己的独特风格。那就是构思上的别出心裁和用词上的“清奇诡谲”。比如,那一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竟然把白海棠咏的洁白与馨香说成是“偷”、“借”而来,就颇得她自己作为小耗子精,善于“滚香芋”的神韵。其立意虽不高,但技法奇巧,亦足以悦人眼目。而湘云的两首《白海棠咏》又是如何铺陈开去的呢?在第一首中,作诗人刚说了一句“自是霜娥偏爱冷”,接着就来一句“岂令寂寞度朝昏”。既然白海棠如霜娥青女一般偏爱冷清,又何必担心其忍受不了寂寞呢?还有,在第二首中,上面刚说“也宜墙角也宜盆”,下面又是“人为悲秋易断魂”。如果当真是“也宜墙角也宜盆”,那就是对环境有着坚韧的适应力。还“悲秋”什么?“断魂”什么?忽而孤高傲世,忽而乞人怜悯。忽而爽朗大度,忽而多愁善感。这湘云笔下的白海棠,到底应该归属于何种风貌呢? 其三,如果纯粹就诗论诗,让脂砚斋高呼“拍案叫绝”的那一句“秋阴捧出何方雪”,也是大有问题的。关于这句话,蔡义江曾经有过如下的评判: 我不知道在座的人,喜不喜欢写诗词,我看了这句,我也觉得写得真好。清初李玉写过一个戏剧叫《一捧雪》,但这个是形容一个玉杯,白玉的杯子像一捧雪一样,她这里拿来形容白海棠,既然讲雪那就是冬天,但白海棠开在秋天,秋阴之下是没有雪的,所以要用“何方”,哪里来的雪呀?“何方”就是一个疑问,这个就比得很好,“秋阴捧出何方雪”,所以脂砚斋说“压倒群芳,在此一句”,脂砚斋也懂得诗的,把所有的人压倒的话,这个是根本,不是光弄巧,直接描写白海棠用一捧雪,一捧雪把它分开,就“捧出”,什么地方捧出雪来?这个表示惊讶。那么史湘云第一了,她得金牌了。(见蔡义江《谈诗人曹雪芹》) 其实,那些真正懂诗而又不那么迷信《红楼梦》诗词的人,几乎可以一眼看出,所谓“秋阴捧出何方雪”,差一点儿就被湘云用成了败笔!为什么呢?这倒不是说这句诗本身的创意不好,而是说它的语序不对,被放错了位置。如前所述,这是一句带有惊喜意味的感叹。或者,用蔡义江的话说,“什么地方捧出雪来?这个表示惊讶”。惊喜也好,惊讶也好,必然是初见白海棠之时的感受。可前面湘云已经用一句“自是霜娥偏爱冷”,将白海棠比作了主管霜雪的女神。既然“霜娥”原本就是管霜雪的,即便是秋季出现了一捧雪,又有什么可惊喜或惊讶的?正如网友“蝶衣舞红尘”所质疑的那样:“为什么‘秋阴捧出何方雪’仿佛刚刚看到像雪的白海棠似的,所以问是何方来的雪?”所以,纯粹从书中人物比赛作诗的角度看,史湘云的两首《白海棠咏》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压倒钗、黛而成为压轴之作的! 那么,脂砚斋又为何会将湘云的两首《白海棠咏》推举到如此之高的位置上呢?这是不是因为脂砚斋根本不懂诗呢?事实当然并非如此。一个能将钗、黛诗作的妙处讲得头头是道的人,她又怎么会真不懂得该如何鉴赏诗词呢?于是,现在也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那就是“功夫在诗外”——湘云的这两首《白海棠咏》,其妙处并不在于诗作本身,而是在于它们以隐秘的方式揭示了作者关于小说全局的某种重大构思!那又应该是何种神秘的构想呢?其实,我们再回过头来品味曾经让脂砚斋赞不绝口的那句“秋阴捧出何方雪”,不难看出,这里的一个“雪”实际上就是隐指宝钗。整个一句话,就是在劝告世人,应该像书中的湘云捧爱宝钗那样,崇敬并追随宝钗所代表的“雪”的精神! 凭什么认定“秋阴捧出何方雪”中的一个“雪”字就是在指代宝钗呢?其实,湘云第二首《白海棠咏》的首联,便已经为我们揭示了答案: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蘅芷”,即蘅芜、清芷。众所周知,宝钗在大观园中的居所就是蘅芜苑,她的雅号就叫做蘅芜君。另外,蘅芜苑还有一个正名,就叫做“蘅芷清芬”,直接照应“蘅芷”二字!“萝薜门”又是什么呢?这是指蘅芜苑附近的萝港石洞。对此,我们来看看小说第17回中的一段景观描写: 贾政……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茶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第17回) 既然上有“萝薜倒垂”,这个能够行船的水港石洞当然可被称作“萝薜门”。“阶通”二字又具体是指什么呢?我们接着往下看: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第17回) 再看看小说第40回中的描写: 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第40回) 很明显,清厦旷朗的蘅芜苑与曲水幽深的萝港石洞正好是一组相互照应的景观组合。只不过,前者是在高处岸上,后者是在山下水中。而两者之间,书中写明又有“山上盘道”和“云步石梯”相连。“阶通”二字,亦可指实。这样的话,“蘅芷”、“阶通”、“萝薜门”均可以照应蘅芜苑极其附近实实在在的景观布置。那么,这句话确实是指代宝钗蘅芜苑,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了。 当然了,论者亦可以辩称,史湘云长期随宝钗同住蘅芜苑,她的诗中出现“蘅芷清芬”的景观并不奇怪,未必就与宝钗本人有关。但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湘云入住蘅芜苑的时间先后,可以发现这种说法并不能成立。按,书中写湘云来贾府寄居,一共写了四次。第一次是在第21回,作者明说湘云当时是跟着黛玉同住的:“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此处,脂砚斋亦评曰:“前文黛玉未来时,湘云、宝玉则随贾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来,年岁渐成,宝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云自应同黛玉一处也。”(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第二次是在第31回,作者没明说湘云跟谁居住。但我们至少可以肯定她没有跟宝钗住在一起。因为在第32回,宝钗还在问袭人:“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如果湘云随着宝钗居住,她平时做什么,宝钗应该最清楚,还用得着问袭人么?所以,湘云这一次来,也没有跟宝钗住进蘅芜苑。第三次就在第37回。这一次,湘云倒是跟着宝钗住进了蘅芜苑。但书中写明,宝钗是在这一天的当晚邀请湘云跟自己同住的:“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安歇去。”换言之,湘云受邀住进蘅芜苑,时间上是在她写出两首《白海棠咏》之后!而且也没住太久。第四次是在第49回。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以后,湘云倒是可以跟着宝钗长期住在蘅芜苑了:“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因此就罢了。 ”但时间上就更比湘云作《白海棠咏》要晚的多了!因此,湘云诗中所谓“蘅芷阶通萝薜门”,不可能是指寄居在蘅芜苑的她自己,而只能是隐指宝钗。而既然宝钗形象已经明确地出现在了湘云的《白海棠咏》中,又考虑到“雪”、“薛”谐音,作者亦多次用一个“雪”字来指代宝钗,如第5回的“山中高士晶莹雪”,又如第40回中,宝钗蘅芜苑的室内布置犹如“雪洞”一般,还有第66回兴儿说的“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如此等等,那么,湘云《白海棠咏》中的这句“秋阴捧出何方雪”,实是以“雪”来隐喻宝钗,亦当是无可争辩的结论! 其实,不仅是湘云诗中的这一句“秋阴捧出何方雪”隐含了宝钗的形象,就连“白海棠咏”这一诗社的主题亦是在隐指湘云对于宝钗的捧爱!众所周知,曹雪芹是将史湘云比作海棠花的。而海棠多为红色或粉红色。大观园群芳第一次起诗社,为什么放着其它颜色的海棠不去题赏,而偏偏要围绕着“白海棠”来作文章呢?其实,原因很简单,“白”即“雪”之色也!我们看到,曹雪芹的原著中亦多次将白色的意象跟“雪”宝钗联系在一起。比如,癞头和尚送予宝钗的那个“冷香丸”配方,起首便是: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第7回) 很明显,作者是要集四季白花之蕊于一身,作为宝钗高洁品格的象征。另外,宝钗初入贾府时住的是梨香院。上述冷香丸制成以后,亦“埋在梨花树底下呢”。而梨花的颜色正是白色。比如,林黛玉的《白海棠咏》中便以梨蕊之白来比拟白海棠的洁白: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既然说白海棠的白,是从梨蕊那里“偷来”的。那么,白海棠之蕊也可以跟白色的梨蕊一样,归并到冷香丸四季白花之蕊的行列之中,跟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白芙蓉蕊、白梅花蕊一道,成为宝钗愤世、出世之精神的象征。正如脂砚斋所言: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 一个人只有像宝钗那样历尽世态炎凉,尝遍人间甘苦之后,经过苦修苦炼,获得一种“虽离别亦能自安”的豁达和坚毅,并上升至“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大彻悟境界,才足以藐视并战胜红尘中的一切艰难困苦,勇敢而又洒脱地生活于世间。我们知道,在《红楼梦》中,史湘云乃是薛宝钗的最早崇拜者。她凭着本能,比别人更早地感受到了宝钗远较其他女子更为优秀的精神本质。早在湘云刚刚出场的第20回中,她就告诫过黛玉:“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第32回,湘云又表示:“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第49回,湘云干脆执意不肯让贾府给自己单独安排一个住处,而“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前两处,湘云的行为既早于黛玉对宝钗的“心下暗伏”(第42回、第45回),也早于宝玉“情悟梨香院”以后所表现出的对宝钗的敬爱和思想认同(第36回、第38回)。第三处,湘云与宝钗的亲厚,也只有等到钗、玉“成其夫妇”以后的“谈旧之情”(见庚辰本第20回脂批的提示),才彻底被其打破。因此,我们又可以说,湘云乃是书中的“第一钗粉”!而既然如此,湘云对宝钗的追随与敬爱,也正好可以被作者视为一个榜样,用来劝说世人去亲近和接受宝钗那样的愤世嫉俗且淡泊出世的精神风骨!如果说“白海棠咏”这一诗社的主题,在这一点表现得还稍显隐蔽、晦涩的话。那么,湘云的这一句“秋阴捧出何方雪”,其尊钗捧雪之意,就简直表露得太直观、太形象了。“秋阴”者,秋云是也。如前所述,“秋阴”二字在古诗文中,均指夏、秋季节常见的那种含带雨水的云。如南朝·颜延之《陶征士诔》:“晨烟暮霭,春煦秋阴”,宋·王安石《江上》:“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等等。而“湘云”二字含义不也是湘江上的含雨带水之云么?如此“云捧雪”的意境,跟曹雪芹本人将宝钗尊为“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的笔法,不也正好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么?这样的话,关于湘云的两首《白海棠咏》何以会“后来居上”的奥秘,也就可以揭晓了:为什么脂批偏要将湘云的这两首文采并不十分出色的诗作,视为整个诗社的“压卷”之作呢?因为湘云本身亦是一朵“海棠”。而“海棠”对于象征“雪”之精神的纯净之“白”的追求与眷恋,正好紧紧地切合了作者发起这一次“白海棠”的题旨!又为什么脂砚斋偏偏要对着一句“秋阴捧出何方雪”,高呼“拍案叫绝”,并指明湘云之诗“压倒群芳在此一句”呢?因为跟湘云同属于首批拥钗派的脂砚斋,早就瞧出了这种“云捧雪”的一语双关之妙,领悟到了其中尊崇、捧爱“雪”宝钗的创作意图! 由此,我们再回过头来审视湘云《白海棠咏》的遣词用句,其中所存在的那些自相矛盾、逻辑混乱和抄袭重复的问题,也就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两首《白海棠咏》都嵌入了宝钗的形象,跟湘云的自比自喻,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冲突。具体来说,湘云的这两首《白海棠咏》,为了嵌入宝钗的形象,均采用了“一联半”的固定篇幅和固定程式,即前一联单纯吟咏宝钗或者钗、湘合咏,后一联则上联说钗,下联言湘。第一首《白海棠咏》,首联总说事情的缘起:“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颔联则钗、湘合咏,以赞叹宝钗为主,兼顾湘云。由于湘云后来也遭遇了跟丈夫相分离的命运,而不能不孀居独处。故脂砚斋指着“霜娥”二字评曰:“又不脱自己将来形景。”(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但对湘云而言,却是被动地接受了这一切,不像宝钗那样主动引导丈夫出家为僧,“虽离别亦能自安”,所以“偏爱冷”三字只能落实在宝钗身上,而不能落实在湘云身上。因而,脂批中的那一个“又”字,实际上已经等于告诉这句话言及湘云日后的命运,是兼带着出来,属于次要目的。其主要还是在赞叹宝钗。而我们来看整个一句“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虽然看似冷峻而不可亵玩,却照样能让人爱得灵魂出窍。这不就是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另一种表述么?颈联上半句盛赞宝钗:“秋阴捧出何方雪。”在这样一个多云多雨的秋季,从哪里捧出这么一捧圣洁的白雪呢?那宝钗究竟是“何方雪”呢?此诗的首联其实已经预设了答案:“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宝钗从癞头和尚那里接受了金锁和冷香丸配方,所以她是癞僧、跛道二位仙师的女弟子。这就是神仙所种下的一朵白若蓝田玉的渡世之花。从颈联的下半句“雨渍添来隔宿痕”起开始,是吟咏湘云。一直到尾联都是湘云本人思想情感的外露。第二首《白海棠咏》,首联即盛赞宝钗的蘅芜苑,乃是最适宜于白海棠生长的圣地:“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颔联上半句“花因喜洁难寻偶”,说的是宝钗如此高洁的女子,很难找得到真正能够与之相配的伴侣。由于前面已经言明,白海棠乃是神仙所种之花,那么,“寻偶”也自然当是神仙为之代寻。而在《红楼梦》中癞僧、跛道二位仙师所唯一操心过的人间婚事,就是宝钗和宝玉的“金玉良姻”。因此,这句话实指宝钗,当没有疑问。颔联下半句则转入湘云自己:“人为悲秋易断魂。”以后颈联、尾联都是湘云的“悲秋”之叹。为什么湘云也会“悲秋”呢?因为日后等待着湘云的命运乃是“乐中悲”。在残酷的遭遇面前,湘云也一样会哭得泣不成声的。这样的话,我们来看前面提到过“自是霜娥偏爱冷”、“也宜墙角也宜盆”等语,都主要是在吟咏宝钗,赞扬其“虽离别亦能自安”的坚强与洒脱。而与之对立的“岂令寂寞度朝昏”、“人为悲秋易断魂”等语,却是湘云的自怜自叹。两者放到一起,乍一看当然会产生自相矛盾的感觉。但实际上它们却本来就是各有所指。再看“秋阴捧出何方雪”一句所涉及的逻辑混乱的问题。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由于作者对诗中嵌入宝钗,采取的是“一联半”的固定写法。前一联所谓“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已经构成了“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完整意象。这句“秋阴捧出何方雪”也只能被放入后一联的上半句中。最后,关于抄袭重复的问题,由于作者的心思主要用于借湘云之口来捧爱宝钗的“雪”之精神,并没有花同等的精力来打造专属于湘云的诗风,因而对剩下的那些单咏湘云的诗句则多有抄袭、凑数的倾向。反正,湘云后来是“乐中悲”,也要经历痛苦与哀伤的。所以,直接抓来宝玉的“宿雨还添泪一痕”和黛玉的“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分别改造为湘云的“雨渍添来隔宿痕”和“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当然了,由于曹雪芹的功底扎实,纯粹属于的湘云的诗句中,也有十分出彩的句子。譬如,第一首《白海棠咏》的尾联“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便十分贴合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的性格特点。但作者的主要精力毕竟不在于此。故,脂砚斋对于这一副尾联的评价仅是“真好”。而对于紧接着其后的第二首《白海棠咏》的首联“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却给出了一个“更好”的评价! 而既然湘云的《白海棠咏》包含着“云捧雪”的隐喻,那么,湘云对宝钗的敬爱与追随,又会给她后来的人生之路带来怎样的帮助和影响呢?很显然,在脂评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中,一定会有这样的情节:湘云在宝钗精神的启发、鼓舞下,最终超越了被迫与丈夫相分离的悲伤,并战胜了重重困难,跟宝钗一样勇敢地活了下去。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湘云未来所遭遇的苦难和救赎,就分别隐藏在了第40回的《牙牌令·樱桃九熟》和第76回凹晶馆联诗之时湘云所吟出的一句“寒塘渡鹤影”当中。 第40回,《牙牌令·樱桃九熟》,经整理后全文如下: 鸳鸯:左边长幺两点明。 湘云:双悬日月照乾坤。 鸳鸯:右边长幺两点明。 湘云:闲花落地听无声。 鸳鸯:中间还得幺四来。 湘云:日边红杏倚云栽。 鸳鸯:凑成樱桃九熟。 湘云:御园却被鸟衔出。 关于牙牌令的基本常识和玩法,笔者在《论宝钗》第八章中已作过详细的介绍,不再赘述。我们只需要记住鸳鸯说的“长幺”、“幺四”均是单牌图案名,而“樱桃九熟”(共九点)是两张“长幺”(两点)和“幺四”(五点)所组成的复合图案名,就可以了。这里关键的是湘云所对诗句在小说中的寓意。 对红学史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那句“双悬日月照乾坤”,曾被周汝昌、刘心武等人解释为隐喻了所谓“日派”(雍正、乾隆)与“月派”(胤礽、弘皙)的政治斗争。对此,刘心武还具体解释说: 曹雪芹写下了 射圃的情节,就是“月”派为正式的军事行动进行演习,后来估计会写到“月”派对“日”派的殊死冲击——如果不正面描写,也会通过概括叙述或人物对话作出交代。但是,“月”派失败了,卫若兰在战斗中阵亡。从“月”派的角度看,他是一位烈士,史湘云就成了烈士遗孀。卫若兰射圃时,佩带着贾宝玉在他迎娶史湘云时送给他的会麒麟,我们可以想见,他甚至在正式投入战斗的时候,也佩带着它,在战斗中受到重创,咽气之前,则委托尚有希望生还的战友,比如冯紫英、陈也俊、柳湘莲或其他人——最大的可能是冯紫英——把那只金麒麟再转交给贾宝玉,意思是把史湘云托付给贾宝玉,让他照顾这个不幸的表妹。(见刘心武《史湘云结局大揭秘》)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且不说历史上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曹寅、曹颙、曹頫一家参与了乾隆四年的弘皙逆案,而且即便按刘心武的逻辑推衍下去,也势必会得出自相矛盾的结论:既然史湘云是“月派”的“烈士遗孀”,她又怎么可能“日边红杏倚云栽”?难道她“叛变”了,改嫁给了“日派”的当权者么?如果刘心武将卫若兰划入“日派”一伙,至少在逻辑上还是自洽的。硬要将卫若兰说成是所谓的“月派烈士”,显然只能让史湘云变成“叛徒”! 不过,“双悬日月照乾坤”等语在书中确实是有寓意的。那又该是怎样的寓意呢?我们说,它们正好隐喻了湘云当下的处境和她未来所必将遭遇的苦难。按,“双悬日月照乾坤”这句话语出唐·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之十:“剑阁重关蜀北门,上皇归马若云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对应的历史史实是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李隆基逃至四川成都来避难。而皇太子李亨却跑宁夏灵武自己当了皇帝,是为唐肃宗,并遥尊唐玄宗为太上皇,等于在老皇帝咽气之前就夺了他的权:“天宝十五载六月已亥,禄山陷京师。七月庚辰,(明皇)次蜀郡。八月癸巳,皇太子即皇帝位于灵武。十二月丁未,上皇天帝至自蜀郡;大赦,以蜀郡为南京”。这里所说的“双悬日月照乾坤”听上去好像辉煌灿烂,实际却等于是说新的势力升起,旧的势力已经不得势了。尽管他们是一家人,但对于失了势的亲骨肉却没有多少怜惜。因而史湘云虽是侯门千金,听上去气派无比,实际沦落到连贾府的体面丫头也不如的地步,而不能不自己苦做针线活。这就是所谓的“闲花落地听无声”。语出唐·刘长卿在《别严士元》:“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表达的是不为人知的寂寞。而所谓“日边红杏倚云栽”和“御园却被鸟衔出”,则预示了将来史湘云“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苦命运。“日边红杏倚云栽”语出唐·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天上碧桃”、“日边红杏”在原诗中都是用来比喻进士及第的春风得意者。这里既指卫若兰的蟾宫折桂,亦指湘云喜得贵婿,有了倚靠。“御园却被鸟衔出”,反用唐·王维《敕赐百官樱桃(时为文部郎)》的“才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樱桃,相传为莺鸟所含食,故一名含桃。王维获得皇帝所赐樱桃,自觉得意,故曰“非关御苑鸟衔残”,言下之意,御赐的樱桃不曾为鸟所含食,而是归了他。这里却说“樱桃九熟”,却被御园之鸟给衔走了,自然是比喻夫妻恩爱的落空。因而,史湘云那个未来的丈夫卫若兰尽管英俊潇洒又才高八斗,将来还可能会成为一个“赴过琼林宴”、“打马御街前”的状元郎。但在夫妻感情方面,他恐怕却是个靠不住的男人——易受别人的挑唆,而终与湘云反成白首不得相见的参、商二星。很显然,对于湘云来说,那个“樱桃九熟”的婚姻红运才刚刚开始,就“御园却被鸟衔出”,被人为的冲突给提前结束了。 那么,湘云面对如此的命运遭遇,她又会作何反应呢?从第5回“乐中悲”、“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等语的提示来看,湘云被迫孀居以后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悲伤断肠。正好对应了其《白海棠咏》中的“雨渍添来隔宿痕”、“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干风里泪”、“幽情欲向嫦娥诉”等语。然而,悲伤过后呢?这时候,所谓“秋阴捧出何方雪”的真正意义也就显现出来了。湘云既然早就是宝钗崇拜者、追随者,那么,宝钗那种“虽离别亦能自安”的豁达和坚毅,也迟早会影响到劫后余生的湘云,帮助她跨越患得患失的精神门槛,而重获生活的勇气!何以见得呢?因为第76回,湘云与黛玉凹晶馆联诗,联到最后一句,湘云的结句就是: 寒塘渡鹤影。 一个“渡”字便显示了湘云最终获得精神救赎的幸运。同时,“鹤”谐音为“贺”,也带有值得庆贺之意。相比之下,黛玉的结句却是: 冷月葬花魂。 一个“葬”字体现的乃是黛玉无可奈何的凋零、逝去。为什么湘云可以得“渡”,而黛玉却只能被埋葬于冷月之下呢?因为黛玉对世俗名位的欲求实在太过于强烈。当初,连癞头和尚不是要化她出家,还说“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么?所以,即便有宝钗的“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也只能治好黛玉疑神疑鬼的心痛病,却治不了黛玉对“邀恩宠”、“独立名”等世俗荣耀的非理性渴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莫怨东风当自嗟”的悲剧结局。而湘云就不同了。她很早就将“云捧雪”的隐喻嵌入了自己的诗中,同时,还是书中的“第一钗粉”。又不像黛玉那样执意于出人头地,“将众人压倒”的名位、风光。因而,同样是让宝钗来对其施加教化,湘云的进步与获益就远较黛玉为大了。事实上,在《论宝钗》第三章中就已经指出,在黛玉、湘云、妙玉三人的这一次联诗之会当中,宝钗虽未出场,却是等于是指导湘云参与联诗的第四人!因为作者还围绕一个“棔”字,做足了这方面的文章: 湘云……因联道:“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第76回) 很明显,一个“棔”字还是写出了湘云对宝钗的思慕。在史湘云的心底,她心心念念永不忘怀的,还是宝姐姐对她的关怀与教导!而既然如此,湘云能够如那只“大白鹤”一般,成功地“渡”过“寒塘”黑水,也就是其来有自的了。一言以蔽之,正是当年的那一次“秋阴捧出何方雪”的惊喜,给湘云的最终解悟打开了方便法门,为她接受宝钗那种“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大彻悟精神创造了先决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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