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怀念林友仁老师
——选摘:林友仁谈琴
2013年10月12日晚七时四十分,著名广陵派古琴家、上海音乐学院教授林友仁先生因病逝世,享年七十五岁。
林友仁老师2004年至2011年期间,每年都来汉风古琴博物馆桐林堂小住,悉心传授广陵派琴艺,与我社社员结下了深厚琴谊。林老师患病期间,马维衡曾数次赴沪探望,惊闻噩耗,我社同仁不胜悲痛。今将林老师在扬部分照片登载,以示怀念。
【图略】
林友仁印象
朱红梅
2009年11月6日,桐林堂迎来了一位贵客——上海琴家林友仁先生。
林老是广陵派著名琴家刘少椿的弟子,而我们的老师马维衡又是他的弟子,所以,林老便是我们的祖师爷了。以前,我们常听马老师提到这位特别的祖师爷。影响最深的是一个“撮”,不练个一、两个月的,他不让你过关;不过关,就不往下教。在我的想象中,林老大概是一位苛刻得不近人情的严师吧。
那日,走在桐林堂外的巷子里,听到虚掩的木门内,有哄亮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声传来,一扫往日的清幽和静谧。进入厅堂,一位个头不高、身穿藏青色粗布对襟中装、满头白发、神采奕奕的老者正兴致高昂地唱着蒙古长调。他一手端着小酒杯,另一只手臂张开,忘情陶醉地吟唱着,仿佛在拥抱辽阔的草原。也许正是那不停有人续上的黄酒,助了他的兴,让他双颊飞上了红,两眼放出了光,让他的神思更酣畅地飞扬。琴友们簇拥着他,不用说,都被他吸引了。原来,林老是这样一位真性情的可爱的老人。
“弹琴不要设计,不要处理。一但人为地、刻意地设计了、处理了,就假了。”林老一边说,一边摇着手,说完两边看看,嘴巴紧抿,眼神坚定,一点不容置疑的模样。他认为,琴人要把握音乐语言是怎么回事,在此基础上,从心里面自然流露出弹琴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的产生需要多实践,慢慢琢磨和体会。
“一定要慢,不可操之过急。”林老又抿了一口酒,接着说到:“我的老师刘少椿有两剂药:欲速则不达,贪多嚼不烂。现代人追求速成,‘速’倒是可以,但绝对‘成’不了。”
林老又用眼光跟大家做了一番交流,然后说:“曲不在多少,不在长短,不在难易,关键在得‘意’。能得意,一个小曲即可。现在古琴比赛,比速度,比力度,比难度,跟跳水比赛似的,‘意’却没有。”
听了林老的观点,大家都若有所悟。这“意”字,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去除功利心,为自己的内心感觉而弹,表达真实的自我,才是真正的琴道。我想,林老的话,归根结底体现了一个“真”的。
遇上这样难得的机会,大家特别想听林老弹一曲。马夫人又递上了一杯刚温的黄酒。林老把酒杯放在琴桌上,看着酒杯,开起了自己的玩笑:“我成了动物园里被人喂食的动物,你们以酒来诱我做表演。”看来他是不愿“被”弹琴的。如果兴致到了的时候,他会主动坐到琴桌边,赶都赶不走。今天他可是磨蹭了好一会,才奏起《普庵咒》。
林老的《普庵咒》,庄严肃穆中有一种自由无碍的清静之感,那钟罄之声似有似无,时远时近,忽明忽暗。我突然想到,也许,他之前的“磨蹭”,是为了进入一种放松自由的状态。正如他先前谈到的“弹琴要放松”,这“放松”二字,就是要放下所有的顾虑和羁绊,于松驰之中,怎么舒坦,怎么自在,怎么弹。也许不合常规,也许不合节拍,甚至不入别人的耳,但都没关系,只要自我感觉好就行。
一曲弹罢,大概是意犹未尽,林老又弹起《醉渔唱晚》。曲名中的“醉”字倒是与他此时有些契合。可惜林老弹了没几句,便弃琴而起,拿起酒杯坐到一边去了。这样的“半途而废”让我们颇有点遗憾。也许是兴之所至,林老的兴致已足,便不在乎有没有弹完。就好象东晋的王子猷,雪夜乘舟访友戴安道,到了人家家门口却打道回府,“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已经无需再入门了。林老这般孩子似的纵情任性,让我想起了老子的一句话“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于是,马老师就叫我们弹给林老听。我弹过《忆故人》,请林老点评。他却歪着头,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反问我:“你想表达什么?你有没有表达出来?”我一愣。他又解释开:“琴为心生。这个心是自己的心,而不是别人的心。弹琴是表达自我,而不是为了人家的掌声。合者留,不合者去,那是听琴者的事。我就是这样弹,我就是我,始终以真我示人。”在林老看来,我们不需要用别人的点评来左右自己,而要通过自己的体悟、修养来达到一份自信,进而自得自乐,千万不要在别人的话语中迷失了自我。
林老的这份自信还体现在对古琴艺术的看待上。他说,对传统不要有盲目心理,认为传统的东西就不能变,或者都不好、都要变。好的东西跟是 不是传统没有关系,仅仅因为它经典,它妙。古琴自古就不是用来谋生吃饭,而是修身养性的。历朝历代,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修身养性,但总有人需要。现在有人说古琴是博物馆式的音乐,只有文物价值,没有现实意义。事实上,听琴可以缓解现代人的紧张和疲惫,给人以精神上的放松。古琴是永远为人所需要的好的传统。说到此,林老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放射着坚定的光茫。我想起台湾作家龙应台的一句话:传统不是死的东西,死了的不是传统而是你的眼睛。是的,古琴永远是活的,关键是现代人有没有新鲜的眼睛和活泼的思维去重视发现它、找到它。
我又问林老招弟子的条件。他一笑,说:“首先要是有修行的人、淡泊名利的人;其次耳朵对声音有感觉,音高、音准、节奏的概念要有;此外还必须有时间来学。”把德行摆在第一位,这与古代琴家“其人须是读书”的要求是一致的。相信只有具有了一定文化道德素养的人,才能与古琴相配与相知。心下暗自对照,深感自己还不够林老的条件。修行不够,乐感欠缺,时间也有限。但至少,第一点,我是可以去努力的。
谈到时下一些新创作的琴曲,林老倒收拢了话匣。“让时间与历史去说话。不要批评,要允许和包容这样的探索。”林老简洁的话语,让我感到智者的胸襟。
就这样,林老以酒为茶,信口闲谈,却句句让我回味。我由衷地称呼他“大师”,不料他却一脸的不屑,戏谑到:“什么大师?大厨师?林友仁就这德行,一酒鬼而已。”他端起酒杯,眯着眼又喝上一小口,然后自言自语却掷地有声地说:“但是真,没作假!”
是的,林老就是这般的率真。艺术体现真善美,首要是“真”。有了“真”,自然就有了“善”和“美”。这位70多岁的老者,让我看到了一种真实而朴素的美。
林友仁谈琴技
朱红梅
2010年4月20日,正是桃红柳绿的时节,上海琴家林友仁老师在新徒的陪伴下来扬赏春。马老师通知我参加晚上的接待。能够再次见到平日深居简出的古琴前辈,自然让我这个学琴的小字辈喜不自胜。就在那晚淮左郡桐林堂的厅堂里,林老一番亲切随意的漫谈,给了我极大的启发。那些闪烁着智慧的语言,实在是不应该独享的。
许多人都知道,做林老的学生,第一关是练“撮”。一个看似简单的指法,往往不练个一、两个月,不能过关。林老为什么特别重视“撮”这一指法的练习?练好“撮”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弹琴之人,意必在先。”林老如是说。“意在哪里?意在指下,意就是要出寺庙里那种深沉洪亮的钟声,让钟声进入身体,或者让我进入琴声中,得心应手,体会到钟声即我,我即钟声。彼此融合之后,天地间便只剩下钟声,除了钟声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杂念。杂念多了,就不在琴里面。
“佛家要求弟子打坐时不要有思想,修行不够的人总是想得太多,怎么办?就想阿弥陀佛。一旦真正专注到阿弥陀佛里面,连阿弥陀佛也没有了,就剩一个‘空’字。这叫做以一念代万念。弹琴也是,要去除所有的念头,不要担心弹得对不对、人家喜欢不喜欢,只一门心思想着寺庙里的钟声。集中一个念头,别的念头就没了,就好像古人在闹市中念书,全神贯注时,外部的杂声都没了,自己也没了。连自己都没了,哪来的观众?哪来的好不好?还有什么好紧张?当你进了琴声之中,别人也就进了。别担心别人,先担心自己。
“无我境界如何达到?便是从一个‘撮’入手。撮,空弦不空,里面的内容无法言说。练习‘撮’,追寻寺庙钟磐之声的感觉,达到心手合一、人琴合一,弹琴便能得‘意’。”
除了一个“撮”,林老对整个右手的指法都有一套自己的经验要求。这是弹琴的基本功,犹如摩天大厦的基石。基石打得牢,才能有高度。林老对右手的姿势、触弦点、力度有什么样的讲究呢?
林老在琴旁一边示范一边说:“手腕要处于自然状态,才能气血畅通。所谓自然状态,一是指按照手指的自然排列位置下指。弹低音时,多用中指、名指,离岳山近些,出音亮些;弹高音时,多用大指、食指,离岳山远些,出音则柔些。七根弦的触弦点并非在一条直线上。古人设计的琴弦十分科学,低音暗,高音亮,正好用手指的自然布局来调节。
二是要沉肘。正确的姿势就是自然的姿势,觉得舒服就行。臂、肘、腕都要自然下垂,自然的东西永远是美的,自己弹着也舒服。古人琴谱上所画的手势,只能看,不能学。紧张、僵硬、做作的姿势,都是错误的。
三是用耳朵弹。不要搞机械教条,触弦点固定在几分几,不能变,这是不对的。声音要服从耳朵听到的效果,不要把耳朵废掉。我在学琴初期曾经用手弹琴弹了好长一段时间,当时还对手上的力度很满足。后来才知道,那些声音太暴太燥。所以说要用耳朵弹,就是指用耳朵来辨别声音。乐器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弹古琴用弹琵琶的力度,肯定受不了。有人弹的不是响,是燥,用频谱仪测,那个音肯定不纯。不用耳朵用手弹,对声音是麻木的,没有感觉的。好的声音朴实、饱满、不媚,它们的形成有赖于一种自由落体般的力,从臂膀传来的来自身体内部的深沉、放松而灵活的力。”
“好的理论是活的理论,法无定法,法是活法。我们的手法也绝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比如使用得最多的‘挑’、‘勾’,连弹时就好像马儿跑,可称之为‘打浪’,这时的手腕是活的。”
指下功夫解决的是音符的质量,再加上旋律的处理得当才能营造出完美的意境。林老对曲目轻重缓急的处理有什么见解呢?
马老师弹过一曲《忆故人》之后,林老这样评说:“突然快、慢是西方人的思维。中国传统是渐变的,有自然发展的过程,不是方块豆腐,直上直下。中国人的快慢之间有过渡,好似太极,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这个快慢要自然,不能突兀,要让别人心里有准备。句子怎样断,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处理也不一样。面目不清,眉毛胡子一把抓不行,要有交待。不该断的断了,该断不断,都不行。如何断?关键是跟人的气息相一致。当断不断,气息就易急促。这得靠自己慢慢琢磨、慢慢体悟,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无法一概而论。”
听了林老的一番言谈,我想,采用自然的姿势,追求自然的声音,领会自然的道理,便是最高明的琴技。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自然朴素而没有任何人为痕迹的本真境界,才是一切艺术和美的最高境界。我想起先前晚餐时,林老对那些放了许多味精、白糖、香料的“美味”菜肴直摇头。他家中做菜是不放味精和糖的,他喜欢煲汤,喜欢洋花罗卜、芦蒿、菊花脑等野味。是的,大味至简,其中的道理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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