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评呼啸山庄（2019修订稿）

作者：李善渊 标签：80后女作家 呼啸山庄 评论 文学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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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这部作品，是英国勃朗特三姐妹中的艾米莉写的。时间证明这部小说比姐姐夏洛特的《简爱》更具文学价值和深刻的意义。但是，非常难懂，我的很多朋友反应理解困难。于是我写了一篇详评，深度挖掘了此小说的思想意义。这些思想超越时代，对当代社会也有很深的意义。对这部小说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呼啸山庄》这部小说我很早就看过了，而且不止看了一次。我一直非常崇拜《呼》的作者艾米莉·勃朗特。她是夏洛特·勃朗特的妹妹。她比夏洛特要早逝。在她在世的时候，她并不被人理解，就连她的姐姐也不大理解她和她的作品。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呼》是一部比《简·爱》更伟大的作品。但是——更难懂。

我过去看过《呼》的一些评论，有一些外国名家说得还蛮精道，我把他们的评论列举一下。这些评论都是零零散散看到的，我已经不记得这些人的名字了，也不记得这些评论的出处，所以只写一下大致内容：1、《呼》是英国的天才在英国社会得不到幸福的宣言书。2、当夏洛特写《简》的时候，她是在说：我痛苦；而当艾米莉在写《呼》的时候，她是在说：“我们，全人类”和“你们，永存的势力……”。3、要理解艾米莉，首先要明白她是一个诗人，这部小说是一部诗人的小说。4、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把爱情中的执着和迷惘，表现得这样深刻呢。5、人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作品：没有矫饰的英雄主义……6、艾米莉望向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她要在自己的作品里把它们拼凑起来，整部作品都可以看出她的雄心壮志。7、艾米莉心中的强烈的激情和大胆，自拜伦之后无人能及。8、艾米莉这篇作品是把自己写成了小说的主角。9、不能把艾米莉当成一个女人，她其实是个男人（以上的一些评论，由于时间已久，可能和原文有很大出入，我在网上也没有查到原文，无法核实准确，但大致意思是不错的）。还有一些评论，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对这几条印象很深。且容我慢慢地把这些名句的内涵讲给大家听。

因为《呼》在国内并不是一部影响力特别广的作品——我这样说，是因为大部分读者，可能更看过她姐姐的《简·爱》，所以我在这里要简单地把这部小说的情节介绍一下，这样大家也不至于对我说的内容感到陌生。这部小说总字数不多，但是情节非常复杂，大致是这样子的：

女主角凯瑟琳和男主角希刺克利夫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住在呼啸山庄。希是凯的父亲的养子。凯还有一个哥哥辛德雷。辛从小就恨希，因为他父亲不爱他而非常爱希，两人经常起冲突。在父亲死后，辛成了家里的主人，他让希做了佣人，在地里干活。而凯虽然是小姐，但是一直陪着希。两个小情人每天像野人一样在荒野里疯玩。有一天，他们两个来到了山那边的画眉田庄，画眉田庄的主人非常富裕，有一个儿子埃德加和一个女儿伊莎贝拉，当时还很小。主人的狗咬住了凯的脚踝，主人发现了他们两个。埃认出了凯，知道她是呼啸山庄的小姐。主人觉得凯的哥哥真是造孽，于是留下了凯，加以治疗和照顾，却把不停地骂着脏话的希赶了出去。

凯的嫂嫂，辛的妻子，花了五周时间改造了凯，当凯再次回到山庄的时候，她成了一个双手提着裙子走进屋子的端庄的贵夫人。她的旧情人希，浑身脏兮兮地，看到她，躲在板凳背后不敢出来。所有人都看着希的笑话，想把他们这一对分开。但是凯这个时候心里只有希。

后来凯继续和田庄家来往，而希被所有人排斥。希开始发誓长大后要报复辛。埃长大了，爱上了凯。凯在希和埃之间摇摆不定。虽然她始终爱着希，但是希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佣人，而埃却是个文雅有教养的少爷。有一天，埃向凯求婚，凯答应了，而且感到非常苦恼。

凯来找自己的女仆耐莉说心里话，这个耐是个假正经，之前因为同情希帮过他不少忙，所以凯心里喜欢耐，信任她，但是她并不喜欢凯。她对耐说她已经答应了埃的求婚，因为如果她要嫁给希，就会降低她的身份，他们就要去讨饭。偏偏这个时候希在背后听到了她的话，偷偷跑了。耐莉察觉到希跑了，不敢作声。凯继续说，但是她爱的不是埃，而是希，因为，希和她是同一个料子做的，她和希就像一个人一样，但是她和埃是完全不同的人。她要嫁给埃，不是要和希分开，而是要用丈夫的钱让希高升，保护希。耐嘲笑凯，说她在胡说妄想，说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婚姻中的责任，说她荒唐，恶毒，没有品德。话说完了，凯才发现了希已经远走了，大惊失色。当时下起了暴雨，凯在雨中到处寻找希，但是没有找到，也没有人帮她找。回到家，凯浑身湿淋淋地，在房间里呆坐着，坐了一晚上，没有人管她，直到天亮。凯大病了一场。埃的父母好心地把她接到田庄，照顾她，结果夫妻两个都传染上热病死了。凯病好以后回到家来，变得更拗，更暴躁了，医生又劝告大家不要惹恼凯，免得她又生病。耐觉得自己非常受不了她。但是埃事事顺着她，辛巴望她跟埃结婚光耀门楣，也不去管她。凯等了希三年，希没有回来，埃和凯结婚了。凯把耐带到新家，继续做她的仆人。

凯嫁给埃后，有一年的时间，生活很平静。埃非常爱凯，命令全家人包括仆人全让着凯。耐看到这种和睦的景象非常开心，她本以为凯会闹得埃家里不得安宁，但是新婚的凯有一阵子还是沉浸在幸福中的。但是幸福很快完结了。凯婚后不到一年，希回来了，到田庄来，又来找凯。

凯看到希回来了，而且又体面，又有钱，她高兴得发狂。埃起初也对希有所忍让。希很谨慎地，时常来拜访一下凯。结果埃的妹妹伊沙贝拉爱上了希。这个女孩子过去很小，现在刚长到了十八岁。她爱上希，是因为她认为希是一个可尊敬的人，有一个真实的灵魂，因为他到现在还记得凯。凯知道了这件事，以为她小姑神志不清。她知道自己的旧情人是回来复仇的，坚持阻止伊的狂想，耐也拼命劝说伊不要胡闹。耐告诉伊，希回到了辛那里住下以后，他们天天赌博喝酒，山庄已经成了地狱。但是伊听不进去，她以为周围人不希望她得到幸福。

希对凯的连续拜访终于引起了凯的家庭矛盾。凯为这些纠纷发了狂。她本来就情感强烈，现在想到可能要失去希，她再也忍受不了。她把自己锁进了房里，绝食三天。三天之后，她打开房门，耐却告诉她，她丈夫在书房里看书。这个时候埃进来了，看到凯因为绝食和痛苦变得快死了，看上去很可怕，真的吓坏了，责备耐不把妻子的真实情况告诉他。凯看到埃，愤怒激动地说：你来了？你就是那种东西：不要你的时候就在手边上，要你的时候就到哪里都找不到。埃搂着凯，他说——他说什么呢？他说：我在你心里已经无所谓了吗？你是不是爱那个坏蛋希刺——

这句话把刚有点平静的凯又惹发狂了，她说要是埃再说一句，她就去死。她说她不要埃了，他在她心里已经什么也不是了。

这期间，希为了得到埃的财产，说服了伊莎贝拉和他私奔。因为伊莎贝拉是哥哥的继承人。埃得知后宣布与妹妹绝交。

凯这个时候已经痛苦得神经错乱了，无论埃怎么努力，都不能让她好一点。希担心凯，趁埃不在偷偷来看凯。

希问耐，关于凯的病情。耐说凯正在复原，让希离开这里，说凯可能会成为一个废人，说以后埃只能出于世俗的仁爱和责任感来维系他和凯的感情了。希讥笑说埃除了世俗的责任和仁爱，就什么也没有了，但是他不能把他尊敬的凯的情感交给埃的责任和仁爱。他要求见凯。耐说凯要是见到希，就会送命了。希说，埃才是凯的烦恼。希问耐，凯有没有一点需要埃的意思？他担心凯需要埃，所以才没有动埃，不然他早把埃杀了。这就是他和埃的不同：埃明明知道凯需要他，但是还强迫凯和他分开。希要耐找个机会让他去看凯，耐说这会要了凯的命，本来凯已经快要忘记他了。希说凯不会忘记他，凯和他一样有深沉的心，她的情感让埃独占，就像把海水放进马槽里。他逼着耐，让她找机会让自己去看凯。耐在希的恐吓之下，答应了。

过了几天，耐找到了大家不在家的机会，凯这个时候正坐在窗边，她的眼睛像是望着世外。耐看到这个表情，知道凯是不可能康复了。这个时候，希进来了。

希抱着凯，两个人沉浸在强烈的感情和决别前的痛苦中。他们说了很多话。希责备凯，说她不该欺骗自己的心，不该对埃的爱情抱有那样的期望。很难形容这些话中的痛苦和绝望。他们说了很长时间，埃回来了，耐叫希快点走。希要走，但是凯紧抱着他不让他走。吓得耐大叫，说希要把他们都毁了。后来凯的胳臂松开了，头垂了下来。耐松了口气，觉得凯与其活着成为周围人的负担，倒不如死了好。

埃进来了，想尽一切办法想救活凯。但是，凯还是死了。

这本书自凯死后主要是讲希的复仇，这些情节我就不细述了。从前面的情节中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作者要表达的思想。我们过去看过的爱情故事，大都是些王子娶了灰姑娘，富家女爱上了穷小伙。本来安徒生讲这种童话的时候初衷是积极的，希望大家不要以貌取人或者以门弟取人。但是后来被精明的商人借用了来骗人和赚钱。但是这部小说里，凯虽然深爱着贫困的希，但是她非常真实地承认，她要是嫁给希，两个人就要去讨饭。我看过一些评论，有些人说凯是因为愚昧和无知才嫁给埃的。但是其实我们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作为一个女孩子，年轻漂亮聪明有地位，如果要你嫁个男人去讨饭，你不止会犹豫，还会唯恐避之不及。凯只是因为自己的顾虑，引起了希的误会，希才离开，她在希离开以后，病得差点死去。这不是凯的错误，是英国社会的错误。英国社会的阶级观念，世人的冷漠无情，拆散了这一对有着深邃的心的恋人。所以说这部书是英国的天才在英国社会得不到幸福的宣言书。

有这样评价的作品还有两部，一部是《众生之路》，一部是哈代的《无名的裘德》。哈代的《无名的裘德》，我看过，也是一部惨不忍睹的作品，但是写得比《呼啸山庄》更接近正常人的感受也更好懂。男主角裘德是个聪明敏感有柔情的小孩子（和凯瑟琳不同，裘德是温和而有点软弱的），这部书讲了他一生的遭遇，他早年无父母，青年无成，壮年的时候就失去妻儿死去了。裘德的性格，我估计差不多就是哈代本人的性格。哈代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写出了名著《伯德家的苔丝》。有个大评论家，公开发表评论，说哈代的作品太差，说的原话不记得了，大概是说哈代教坏了社会上的年轻人之类。这句话把年轻无知又多少有点软弱的哈代给吓坏了，吓得他好多年不敢再写文章。后来过了很多年，一直到哈代六十岁的时候，这位无所不知的学者才重新开始写作，接连写出了好几部重要的长篇小说。最后一部就是《无名的裘德》。哈代在这部书中，借主人翁之口，控诉这个社会：为什么要在这个国家成功，就要血比蛇还要冷，心比猪还要贪呢？我以为我们这个国家渐渐也有点这种趋势了。所以，夏洛特写作，是说“我痛苦”——她自己长得不漂亮，就写出个角色，长得不漂亮但是得到了爱情和幸福。但是艾米丽写作，是说“我们，全人类”和“你们，永存的势力”——她是在为英国的天才控诉这个社会。这就是艾米莉远远超过夏洛特的地方，也是大家说她完全就是个男人的理由之一。

作家分为两类，一类是诗人气质，一类是小说家气质（这个提法并非我原创）。诗人气质的作家，作品主题一般都是爱情。因为诗人要谈了恋爱才能写诗的。这一类作家很多，比如曹雪芹，泰戈尔，写《源氏物语》的紫氏部……这些作家都把爱情抬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且这些人的小说里本身就有大量诗文。小说家的作品，多半以揭示人性和人文关怀为主。比如《三国演义》，《战争与和平》……在这些作品里，爱情并没有太大的分量。所以有人评论，要理解《呼》这部作品，首先要理解艾米莉是一个诗人。诗人一般都有很强的激情，爱得死去活来。我们可以看到，在《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是一个典型的诗人形象。在别的才女都在关注功名利禄的时候，林黛玉心里只有贾宝玉。贾宝玉也是诗人的气质，什么事不爱做就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而且，最尊敬林妹妹。当然，林黛玉的情感，比较艾米莉，偏抑郁和忧伤，艾米莉是非常激烈的一个人，凯瑟琳的性格，差不多就是艾米莉本人的性格。

艾米莉写过一些诗，这些诗经后人研究都是小说的片断，我发一首给大家看看：

　　忆 　
　
　　你冷吗，在地下，盖着厚厚的积雪
　　远离人世，在寒冷阴郁的墓里？
　　当你终于被隔绝一切的时间隔绝
　　唯一的爱人啊，我岂能忘了爱你？
　　
　　如今我已孤单，但难道我的思念
　　不再徘徊在北方的海岸和山岗，
　　并歇息在遍地蕨叶和丛丛石楠
　　把你高尚的心永远覆盖的地方？
　　
　　你在地下已冷，而十五个寒冬
　　已从棕色的山岗上融成了阳春；
　　经过这么多年头的变迁和哀痛，
　　那长相忆的灵魂已够得上忠贞！
　　
　　青春的甜爱，我若忘了你，请原谅我，
　　人世之潮正不由自主地把我推送，
　　别的愿望和别的希望缠住了我，
　　它们遮掩了你，但不会对你不公！
　　
　　再没有迟来的光照耀我的天宇，
　　再没有第二个黎明为我发光，
　　我一生的幸福都是你的生命给予，
　　我一生的幸福啊，都已和你合葬。
　　
　　可是，当金色梦中的日子消逝，
　　就连绝望也未能摧毁整个生活，
　　于是，我学会了对生活珍惜、支持，
　　靠其他来充实生活，而不靠欢乐。
　　
　　我禁止我青春的灵魂对你渴望，
　　我抑制无用的激情迸发的泪滴，
　　我严拒我对你坟墓的如火的向往——
　　那个墓啊，比我自己的更属于自己。
　　
　　即便如此，我不敢听任灵魂苦思，
　　不敢迷恋于回忆的剧痛和狂喜；
　　一旦在那最神圣的痛苦中沉醉，
　　叫我怎能再寻求这空虚的人世？


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这首诗中的强烈的激情和痛苦，评价诗的好坏，就是以其中的情感是否强烈为标准之一的。

我现在有幸加入了作协，所以也算是个正式的作家。但是我自己并没有这样强烈的激情。我的性格更像埃德加。温和，仁爱，理性，文雅。就像埃德加一样，我是一个受普通人欢迎的人。但是艾米莉的性格，很特别。我以前看过她的传记，传记里讲过一些她的事情。

在她还是孩子的时候，父亲发现自己的几个孩子都是天才。他问了自己每个孩子一个问题。他问艾米莉：如果你弟弟不听你的话你怎么办？艾米莉回答：跟他讲道理，他不听就揍他。这让我想起武则天的故事。武则天还是才人的时候，唐太宗问她怎么驯服一匹烈马，她回答用鞭子，钢刀什么的。唐太宗一听武才人如此凶暴，气死了，就不喜欢武则天。艾米莉就是这样一个强势的人。有一天，艾米莉的爸爸，教几个子女打抢，他爸爸后来回忆到：艾米莉拿枪的姿势就像一个男人。后来几个孩子长大了，家里养了一只烈性子的狗。这只狗非常不听话，总是胡闹。有一天狗又犯了错误，艾米莉气爆了，把狗从楼梯上拖下来，照着狗的眼睛痛打一顿。她这个样子把旁边看着的夏洛特和妹妹安妮吓坏了。打完了，狗不动了，艾米莉又耐心给狗治伤。后来这只狗只听艾米莉一人的话，在艾米莉死后，这只狗就没再快乐过了。在夏洛特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她无意中看到了艾米莉写的诗，这些东西艾米莉平时是不让别人看的，包括自己的姐妹。夏洛特发现自己妹妹的诗写得非常有激情，而且不像一般小女生写的诗，缠绵悱恻，艾米莉的诗像男人的诗，刚劲，真挚。夏洛特就想把姐妹三人的诗作结集出版，结果在说服艾米莉的过程中，遇到了极大的阻力，直到夏洛特想出一招，说大家用男性的名字来出版，艾米莉才无话可说地答应了。这个好斗的女性当时来了一句：自己“被打败了”。这个女人的死也很可怕。当时她传染上了疾病，夏洛特要给她找医生，她死活不干，发很大的脾气说：“不要那些庸医碰我”。艾米莉相信任何事情她都可以自己解决。后来她快不行了，才对夏洛特说，希望找个医生看看她。过了一个小时她就死了。我们可以看到，和这样的性格比，《红楼梦》里怪僻的林妹妹和妙玉又算什么呢。

我还听过一些类似性格的作家的故事。据说日本有个作家，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隐居在家的时候，亲人们都非常害怕他。他写作的时候，要求大家不能出一点声音。有一次他在写文章，他的才几岁的小儿子在走廊上跑来跑去，他发狂一般地冲出来，要把儿子掐死——是真要掐不是开玩笑的。幸亏管家眼明手快地把儿子抢了下来。后来他的妻子对记者说：我的丈夫确实为国家做了很多贡献，但是对我们的家庭来讲，他是一头野兽。没有办法，作家，尤其是诗人，必须心中饱含热烈的感情才写得好文章，这常常使他们在日常的生活中看上去极为暴躁易怒。我有时候想，如果天才都是这种东西，如果他们都那么不被周围人理解，心里要有那么多痛苦，才能写出那么好的作品，我当然要在这些天才的激情面前惭愧——我只是一个冷静理性，重视功名的俗人。但是谢天谢地太好了我不是天才。我也建议大家不要叹息自己并不是天才，但凡深沉的作品都是作者经历了很大的痛苦之后才写出来的。

那么接下来我们可以分析这部作品的细节了，这些细节确实非常生动，我需要复述一些细节，然后加以点评，因为我这是篇详评，所以我就不顾及篇幅太长而认真地慢慢写了。以下没有加括号的是简述或复制原文，点评部分已经用括号括起来了。

我们从呼啸山庄的老主人带回希刺克利夫那天讲起。老主人那天要出门，答应给大家带礼物。凯还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姑娘，但她已经能骑上马廊里任何一匹马了，所以要一根马鞭（我们可以看到，这姑娘从小就强势聪明）。但是父亲回来的时候，只带回了一个孤儿，就是希。凯很快就和他很好了，但是辛恨他，耐也不喜欢他，但是希是个能忍耐的孩子，尽管大家可耻地欺负他，他却很镇静，看上去有点逆来顺受（这种坚强的男人我喜欢）。老主人非常喜欢他，相信他说的所有的话，他是个难得开口的孩子，要说也只说实话（可以看出这是个从小就有思想的孩子，因为没有思想的孩子在那个年龄是不可能只说实话的，他会每天有一万个理由撒谎，为了得到糖，为了不学习，为了零用钱。但是希不撒谎，而且也不是因为他老实，他不撒谎是因为他从小就有颗深邃的心，需要思考生活中的真实）。后来老主人妻子去世，三个孩子出麻疹，耐照顾他们三个，凯和辛把她磨死了，但是希却是个安静的孩子，病得很重但是一声不吭，他不大麻烦人是出于顽强而不是出于宽厚。所以耐对希软化了，在辛和希之间倒向了希。这样辛就没有同盟者了。这两个孩子常常起矛盾，辛认为希骗了他父亲，也篡夺了父亲对自己的爱。他和希背着老主人打架，希那个时候并不总是占上风的。希从来没为这些事情去告状过，耐以为希没有报仇心，但是后来才发现自己完全错了。

后来辛被送去上学去了，他的父亲不喜欢他，说他“没出息，不管荡到哪儿也永远不会发迹的”（父亲的眼光果然很好，他儿子辛就是没出息）。耐庆幸家里终于平静了下来。那个时候凯就天天和希在一起了。凯从小就非常爱希，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把她和希分开，她为了希经常挨骂。她父亲不喜欢她，因为她很淘气，她淘气到什么程度呢，耐形容她在一天内能让所有的人失去耐心不止五十次，从她一下楼起直到上床睡觉为止，她总是在淘气，搅得大家没有一分钟的安宁（大家看，这个女孩子从小就有孙悟空的气质）。她父亲不喜欢她，她就经常气父亲，在父亲面前炫耀，说她如何能让希对她唯命是从，而对他的命令，只有合希心意的他才去干（希却很理解这个女孩子）。她父亲说：凯瑟琳，你为什么不能总是做一个好姑娘呢？女儿回答：父亲，你为什么不能总是做一个好男人呢？父亲听了气坏了（大家看这个女孩子多么伶牙俐齿啊，但她说的也并不错，她父亲不理解她）。

但是不久父亲死了，辛回家奔丧，带回一个妻子。他妻子也不喜欢希。因为没有老主人了，辛就成了一家之主。他不让希继续受教育，让希和佣人一样干活。

最开始的时候希还可以忍受他的降级，因为凯把她学到的都教给他，还陪他一起干活和玩耍。他们两个就像两个野人。辛不管他们，而且经常欺负希，骂希是流氓，不让希和大家一起吃饭，还让凯也挨饿。但是这两个很知道苦中作乐的小情侣，只要他们两个又聚在一起，或者筹划出什么报复的顽皮计划的那一分钟，他们就把什么都忘了。耐很可怜他们两个，她觉得他们两个举目无亲，但是又不敢说什么（说了也是白说，可能还会激怒主人），也没法帮什么忙。有一天，两个孩子很晚都没回，大家都不关心他们，辛把各屋的门关上，发话说今晚谁也不许放他们两个进来。外面在下雨，大家都去睡了。耐很着急地等着他们两个。最后希一个人回来了。

希跟耐讲，他和凯溜出去玩，溜到了画眉田庄。他们很想去看看，田庄的孩子是不是在星期日的晚上站在墙角发抖，他们的父母却在那里烤火。或者是被盘查，要一字一句地背圣经。耐说应该不会，他们都是好孩子，不该像你们为了你们的坏行为受惩罚。希要耐不要假正经（希和凯只是很有野性，但是耐却按照世俗的浅薄观点觉得他们两个不是好孩子，这女人确实是个假正经）。他说他和凯进了田庄，扒在窗户上看，里面多么美丽豪华，如果是自己在那里，会以为自己进了天堂。可是那些好孩子在做什么呢？埃和伊的父母不在房里，他们两个在扯皮，为了争着抱一只小狗。两个孩子都在那里哭，因为他们争着抢它之后又都不要它了。希轻蔑地说，他们真瞧不起这两个惯宝贝，他从来没有要过凯要的东西，他们也从来不会大哭大叫，在地上打滚，一边屋子一个。如果要这样玩的话，他才不要拿自己在山庄的地位和埃交换呢（艾米莉很善于语言的描写，她在角色的语言中表达了自己要表达的思想。我们可以看得很明显，这一对小情侣过去多么相爱）。

然后两个孩子因为瞧不起埃和伊笑了起来，埃和伊发现了辛和凯，他们两个立刻开始喊爸爸妈妈（一有事就知道叫爸爸妈妈，明显是宠大的）。辛和凯准备跑走，凯的脚被田庄的狗咬住了，她痛得昏了过去，但是一声也没叫，辛此时补充了一句，说凯就是戳在疯牛的角上，也不会叫的（真是坚强的姑娘）。田庄的主人发现了她，又抓住了希，他们看到希的样子，以为是来偷东西的，说他“脸上明摆流氓相”。埃倒是不傻，认出了凯，说这是呼啸山庄的小姐。

埃的父母知道了凯的身份，非常惊异，说她哥哥真是造孽。在同情凯的同时，他们把希赶了出去，因为希咒骂个不停，女主人“想到自己的孩子要听到这些话，就浑身发抖，觉得希的话对体面人家非常不合适”（大家看，这些所谓的“英国绅士”并不比别人多一些同情心。）希出去以后，趴在窗上看，他想如果凯愿意回来，他就打碎玻璃让她出来。凯在干什么呢？她有想出来吗？没有。她坐在那里被周围人侍候，有人擦干她的头发，有人给她换衣服，有人给她洗脚，伊往她的怀里倒饼干，埃在旁边张着大嘴傻看。凯的迷人的脸，使埃的一家人的呆呆的蓝眼睛里燃起了生气勃勃的火花。希见凯安然无恙，就回去了，并把这些事告诉了耐。

埃的父亲来拜访了辛，给了他一大篇演讲，关于他要带领他的家庭走什么路。说得辛真的动心了。希被禁止和凯说话。辛的妻子接过了任务，就是改造凯。

凯在画眉田庄住了五个礼拜，再回到家的时候，她变成了一个端庄的贵妇人。她一回家，就到处找希，周围人都巴望着，看这两个朋友能不能被分开（在我们中国连老百姓都知道：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对鸳鸯。凯和希周围的人就是这样热望地想分开他们两个，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过去的中国人比西方人文明多了呢？）

希看到凯吓坏了，躲到椅子后面不出来。凯见到希，扑上去就亲，亲够了，抬眼一看，惊讶地发现希居然这么脏（她过去怎么就没发现呢），看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希看着凯的眼神，非常难堪。周围人都在看他笑话。希摆脱了热情的凯，冲出了屋子。

屋子里热闹继续，田庄的主人要求把自己的孩子和希小心隔开。只有耐关心希，找到希，她说服希把自己打扮干净，去找凯。起先辛不理耐，后来又主动过来找耐，说他要“学好了”。耐把希搞干净，又教育了希一番。她是怎么教育希的呢？我们看看她的原话：

你看到你两只眼睛中间那两条纹路没有，还有那浓眉毛，不在中间弓起来，却在中间低垂。还有那对黑黑的恶魔，埋得这么深，从来不大胆地打开它们的窗户，却在底下闪闪地埋伏着，像是魔鬼的奸细似的，但愿而且要学着把这些执拗的纹路摩平，坦率地抬起你的眼皮来，把恶魔变成可以信赖的、天真的天使，什么也不猜疑，对不一定是仇敌的人永远要当作朋友。不要现出恶狗的样子，好像知道被踢是该得的报酬，可又因为吃了苦头，就又恨全世界，以及那踢它的人。

（大家对这些话是不是有种耳熟的感觉？圣经上这样教育大家，还有一些类似心灵鸡汤的书，上面也是这样写的。我以为这些东西应付平静的生活还是有一些用处。但是艾米莉是怎么看的呢？请看接下来的情节。）

耐把希打扮好，让他到屋子里去，正好就碰到了辛。辛看到希又干净又愉快的样子，立刻气坏了，一拳打倒希，不准他进屋。耐当场仗义地为希辩护，也被辛吼了一顿。希又打了站在旁边的埃。一时间闹成一团。辛把希关了起来。大家都不管他继续吃饭。

凯什么也吃不下，整整一天非常痛苦。到了晚上，她找了个机会一个人去看希，她像只猴子一样，从自己房间的阁楼的天窗爬出去，沿着房顶，爬到关着辛的房间的天窗，然后进了辛的房间（我早说过这女孩子像孙悟空一样）。两个人合好了。希开始策划怎么报复辛。

（我曾经在我自己的小说中，劝人向善。所以有读者反应我的作品像心灵鸡汤。我以为我的思想和耐告诉希的这些没用的话还是有区别的。我是一个温柔的人，而且我本人是非常善良的。对于生活中的——我们姑且叫“恶人”吧——我采取的方法是避开他们。我对这些“恶人”的看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劝人向善是因为，我觉得这些“恶人”过的生活不是真的幸福。我经常遇到一些找一夜情的，到处蹭饭骗钱的，还不谈那些杀人放火吸毒的。我总是奇怪这些人的乐趣都是些不能持续长久的。正常地工作，有朋友，有恋人，有累的时候，有休息的时候，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有对生活的正常的感受和领悟，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白吃了人家一顿饭，和很多女人上过床，这种短暂的乐趣能让人那么高兴那么得意？我有一次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大学教授，我问他有多少情人，他很遗憾地对我说：不多啊，就两个。可见社会上的人的趣味多么畸形。如果你成天只想着钱，你就会失去朋友和别人的尊敬；如果你成天只顾着上床，就会失去爱和被爱的乐趣；如果你成天只想着骗人，你就没有朋友也没有别人的帮助和关心。我们的生活要各种东西都有才会快乐和幸福，不能把某一种东西所带来的快乐放大到整个生活，如果一定要得到很多钱才能快乐，那要是实在得不到，不是要痛苦得去自杀？我觉得我在劝人向善这一点上，说的都是实事求是的话，我以为不善的生活是不幸福的，而幸福是每个人的追求。我并不喜欢一般的所谓的心灵鸡汤这一类的文章，因为我觉得这些文章说的都是假话，但是我讲了真话。我觉得我看那些名著，不是要让我自己成为一个大作家——我离大作家还很远。但是，我觉得我至少学到了良好的生活态度和让自己幸福的能力。而耐对希讲的那些话都是些蠢话，听起来很漂亮，没有实际用处。对辛这样的人也一点不合适。）

之后不久辛的妻子就死了，辛因为悲痛，过起了恣情放荡的生活。对待希更可怕了。除了埃，没有什么人来拜访他们家。埃是为了凯来的。

凯这个时候长到了15岁，成为了乡间的皇后。她美丽，聪明，优雅，是个尤物。埃被她迷住了。但是虽然埃有地位，有钱，斯文，和蔼，一切都比希优越，凯却始终忘不了她的旧爱希。她也还爱着耐，但是耐已经不喜欢凯了，她觉得凯傲慢任性，妄自尊大。耐常常惹恼凯，但是让耐意外地是，凯从不憎厌自己（凯不憎厌耐是因为耐曾经帮助过希）。凯就在希和埃之间摇摆不定。这两个人相比，希像坚强的岩石，埃像春天的花园。（这里面有一些纠葛的情节，我就不说了，三角恋是通俗电视剧最喜欢的胡椒面，各种可能的形式的三角恋，我估计都已经被流行电视剧表现过了。《呼啸山庄》是严肃小说，它描写的这段纠葛，是为小说主题服务的，所以并不写得天花乱坠）。凯在耐的眼里，变成了一个十足的两面派，她在希面前就桀骜不驯，在埃面前就文雅端庄，而且她还乖巧又亲切地“骗”住了埃的父母——老绅士和老夫人（骗字是从耐口里说出来的）。耐为此非常不喜欢凯（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机灵的小丫头能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实际能力非常强）。耐因为凯在希和埃之间摇摆不定所产生的烦恼总是嘲笑凯，她自己觉得凯太傲了，不愿意去怜悯凯的苦痛（第一，凯聪明漂亮，情商智商都比周围人高，她有资本傲；第二，耐就是个假正经，偏偏不去同情那个真正应该被同情的人）。

有一天，凯准备在家里接待埃，希却来了，要凯陪着他。凯不高兴，说希从不跟她说话来引她开心，希生气了，说凯以前从来没嫌过他（听到这种话大家都会觉得凯太自私，不过凯也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两个人来不及争出个对错，埃进来了，希就跑了。

埃来了，耐开始在埃和凯面前收拾屋子，因为主人辛吩咐她，只要在埃私自拜访时耐就要做个第三者（什么缺德的吩咐！）。凯很生气，大声嚷着命令耐出去，说她不愿意耐在这里。耐就是不走，还觉得凯的命令很蛮横（没事干当个电灯泡还觉得自己很有理由）。凯气死了，在埃面前露出了尾巴，凯和耐争执了起来，凯表现出了暴躁蛮横的一面，拧了耐一下，耐说凯下流，凯又说自己没碰过耐。埃过来劝架，狂怒中的凯，也打了埃一巴掌，把埃吓坏了（这一段情节非常真实地写出了凯心中的异常强烈的情感的暴发，她在生活中比一般人暴躁）。埃气得要走，耐因为不爱凯，也巴不得埃快走。凯看到埃要走，急得哭了起来，埃说凯有意撒谎，凯大哭着说自己什么都不是故意的（凯是很狂躁，但她没有故意做过什么）。凯开始大哭，埃本来已经走出去了，又踯躅起来，在门外的耐连忙大声鼓励埃，说凯非常任性，坏得像任何惯坏了的孩子（她什么时候被惯过？）。埃太软弱了，就像猫离不开一只吃了一半的耗子，他留了下来，还冲动地向凯求婚，凯答应了。

凯感到非常烦恼，来找耐说心里话，因为她的心里话找不到人说。我把这些话粘贴过来给大家看看：

“今天，埃德加·林惇要求我嫁给他，我也已经给他回答了。现在，在我告诉你这回答是接受还是拒绝之前，你告诉我应该是什么。”

“真是的，凯瑟琳小姐，我怎么知道呢？”我回答。

“我接受了，耐莉。快点，说我是不是错了！”

“你接受了？那么讨论这件事又有什么好处呢？你已经说定，就不能收回啦。”

“可是，说说我该不该这样作——说吧！”她用激怒的声调叫着，绞着她的双手，皱着眉。（跟耐说话是最费力的。）

“在正确地回答那个问题之前，有许多事要考虑的，”我说教似地讲着。“首先，最重要的是你爱不爱埃德加先生？”

“谁能不爱呢？当然我爱。”她回答。

然后我就跟她一问一答：

“你为什么爱他，凯蒂小姐？”

“问得无聊，我爱——那就够了。”

“不行，你一定要说为什么。”

“好吧，因为他漂亮，而且在一起很愉快。”

“糟，”这是我的评语。

“而且因为他又年轻又活泼。”

“还是糟。”

“而且因为他爱我。”

“那一点无关紧要。”

“而且他将要有钱，我愿意做附近最了不起的女人，而我有这么一个丈夫就会觉得骄傲。”

“太糟了！现在，说说你怎么爱他吧？”

“跟每一个人恋爱一样。你真糊涂，耐莉。”

“一点也不，回答吧。”

“我爱他脚下的地，他头上的天，他所碰过的每一样东西，以及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我爱他所有的表情和所有的动作，还有整个的完完全全的他。好了吧！”

“为什么呢？”

“不，你是在开玩笑，这可太恶毒了！对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小姐说，并且皱起眉，掉过脸向着炉火。

“我绝不是开玩笑，凯瑟琳小姐！”我回答。“你爱埃德加先生是因为他漂亮、年轻、活泼、有钱，而且爱你。最后这一点，不管怎么样，没什么作用，没有这一条，你也许还是爱他；而有了这条，你倒不一定，除非他具备前面四个优点。”

“是啊，当然，如果他生得丑，而且是个粗人，也许我只能可怜他——恨他。”

“可是世界上还有好多漂亮的、富裕的年轻人呀——可能比他还漂亮，还有钱。你怎么不去爱他们呢？”

“如果有的话，他们也不在我的道路上！（这是句大实话）我还没有看见过像埃德加这样的人。”

“你还可以看见一些，而且他不会总是漂亮、年轻，也不会总是有钱的。”

“他现在是，而我只要顾眼前，我希望你说点合乎情理的话。”（耐的话总是听起来很有道理，其实都是空话。）

“好啦，那就解决了，如果你只顾眼前，就嫁林惇先生好啦。”

“这件事我并不要得到你的允许——我要嫁他。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到底对不对。”

“如果人们结婚只顾眼前是对的话，那就完全正确。现在让我们听听你为什么不高兴。你的哥哥会高兴的，那位老太太和老先生也不会反对。我想，你将从一个乱糟糟的、不舒服的家庭逃脱，走进一个富裕的体面人家。而且你爱埃德加，埃德加也爱你。一切看来是顺心如意——障碍又在哪儿呢？”

（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时候凯并不是完全不爱埃的。凯爱埃的原因，就像我们每个女孩子恋爱时考虑的一样。我们很容易爱上一个男孩子，如果他年轻，帅气，有钱，聪明，活跃让人开心，而且爱我们自己。我想说我也是这样考虑爱情这个问题的。但是——让我们看看凯接下来说了什么。）

“耐莉，你从来没有做过稀奇古怪的梦吗？”她想了几分钟后，忽然说。

“有时候做。”我回答。

“我也是的。我这辈子做过的梦有些会在梦过以后永远留下来跟我在一起，而且还会改变我的心意。这些梦在我心里穿过来穿过去，好像酒流在水里一样，改变了我心上的颜色。这是一个——我要讲了——可是你可别对随便什么话都笑。”

“啊，别说啦，凯瑟琳小姐！”我叫着，“用不着招神现鬼来缠我们，我们已够惨的啦。来，来，高兴起来，像你本来的样子！看看小哈里顿——他梦中想不到什么伤心事。他在睡眠中笑得多甜啊！”

“是的，他父亲在寂寞无聊时也诅咒得多甜！我敢说，你还记得他和那个小胖东西一样的时候——差不多一样的小而天真。可是，耐莉，我要请你听着——并不长；而我今天晚上也高兴不起来。”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赶紧反复说着（跟耐说个话可真难）。

那时候我很迷信梦，现在也还是。凯瑟琳脸上又有一种异常的愁容，这使我害怕她的梦会使我感到什么预兆，使我预见一件可怕的灾祸。她很困恼，可是她没有接着讲下去。停一会她又开始说了，显然是另拣一个题目。

“如果我在天堂，耐莉，我一定会非常凄惨。”

“因为你不配到那儿去，”我回答，“所有的罪人在天堂里都会凄惨的。”

“可不是为了那个。我有一次梦见我在那儿了。”

“我告诉你我不要听你的梦，凯瑟琳小姐！我要上床睡觉啦。”我又打断了她。她笑了，按着我坐下来，因为我要离开椅子走了。（天哪！跟周围人讲个话为什么这么难！）

“这并没有什么呀，”她叫着，“我只是要说天堂并不是像我的家。我就哭得很伤心，要回到尘世上来。而天使们大为愤怒，就把我扔到呼啸山庄的草原中间了。我就在那儿醒过来，高兴得直哭。这就可以解释我的秘密了，别的也是一样。讲到嫁给埃德加·林惇，我并不比到天堂去更热心些。如果那边那个恶毒的人不把希刺克厉夫贬得这么低，我还不会想到这个。现在，嫁给希刺克厉夫就会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么爱他；那并不是因为他漂亮，耐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而林惇的灵魂就如月光和闪电，或者霜和火，完全不同。”

（以下是耐的内心独白）这段话还没有讲完，我发觉希刺克厉夫就在这儿。我注意到一个轻微的动作，我回过头，看见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不声不响地悄悄出去了。他一直听到凯瑟琳说嫁给他就会降低她的身份，就没再听下去。（耐看着希出去，她就反应不过来，也不知道赶紧说一声。当然，她并没有猜到希是出走了。可见这个仆人虽然对希很好，但是一点也不了解希。）

“如果你是他（指希）所选定的人，他就要成为天下最不幸的人了。你一旦变成林惇夫人，他就失去了朋友、爱情以及一切！你考虑过没有？你将怎样忍受这场分离，而他又将怎么忍受完全被人遗弃在世上，因为，凯瑟琳小姐——”

“他完全被人遗弃！我们分开！”她喊，带着愤怒的语气。

“请问，谁把我们分开？只要我还活着，艾伦——谁也不敢这么办。世上每一个林惇都可以化为乌有，我绝不能够答应放弃希刺克厉夫。啊，那可不是我打算的——那不是我的意思！要付这么一个代价，我可不作林惇夫人！将来他这一辈子，对于我，就和他现在对于我一样地珍贵。埃德加一定得消除对希刺克厉夫的反感，而且，至少要容忍他。当他知道了我对他的真实感情，他就会的。耐莉，现在我懂了，你以为我是个自私的贱人。可是，你难道从来没想到，如果希刺克厉夫和我结婚了，我们就得作乞丐吗？而如果我嫁给林惇，我就能帮助希刺克厉夫高升，并且把他安置在我哥哥无权过问的地位。”

“用你丈夫的钱吗，凯瑟琳小姐？”我问，“你要发觉他可不是你估计的这么顺从。而且，虽然我不便下断言，我却认为那是你要作小林惇的妻子的最坏的动机。”

“不是，”她反驳，“那是最好的！其他的动机都是为了满足我的狂想；而且也是为了埃德加的缘故——因为在他的身上，我能感到，既包含着我对埃德加的还包含着他对我自己的那种感情。我不能说清楚，可是你和别人当然都了解，除了你之外，还有，或是应该有，另一个你的存在。如果我是完完全全都在这儿，那么创造我又有什么用处呢？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厉夫的悲痛，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并且互相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强的思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就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不会像是它的一部分。我对林惇的爱像是树林中的叶子：我完全晓得，在冬天变化树木的时候，时光便会变化叶子。我对希刺克厉夫的爱恰似下面的恒久不变的岩石：虽然看起来它给你的愉快并不多，可是这点愉快却是必需的。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他永远永远地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并不见得比我对我自己还更有趣些，却是作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所以别再谈我们的分离了——那是作不到的；而且——”

她停住了，把脸藏到我的裙褶子里；可是我用力把她推开。对她的荒唐，我再也没有耐心了！

“如果我能够从你的胡扯中找出一点意义来，小姐，”我说，“那只是使我相信你完全忽略了你在婚姻中所要承担的责任；不然，你就是一个恶毒的、没有品德的姑娘。”

（大家觉得凯对自己对希的爱情的那段话说得怎么样？如果西方人的表达方式让大家觉得陌生，大家至少读过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这首诗和艾米莉的对爱情的理解并不完全一致。我以为舒婷更多的是从女性的独立和解放这个角度来写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位诗人的爱情观都是超越俗世的。她们两个人都非常清楚平凡的爱情是怎么样的，又都向往着自己心中的理想的爱情。我的大学老师说，舒婷成名后，到处去讲学，有个女大学生读者，热情地对舒婷说，她就向往舒婷笔下的爱情，但是她找不到这样的爱情。舒婷的回答是：这种理想的爱情，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我不知道艾米莉怎么看待自己的爱情观，从她的作品来看，她当然是真实的恋爱过的，才对爱情有这么深的体会。诗人就是这样，情感强烈，超凡脱俗。

凯觉得希和她自己是完全一样的人，所以爱他的观点，符合我们中国的俗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而凯答应埃的求婚，就是“本不是一家人，却进了一家门”。

这里可能有一点难点。凯想嫁给埃，是想用埃的钱，帮助希高升，摆脱目前的低贱地位。耐马上指责凯瑟琳的不切实际，不考虑她自己在婚姻中应该承担的责任，评价她恶毒，没有品德。我估计大部分读者读到这里都和耐一个想法，凯的不切实际是明摆着的。而我对这个细节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供大家参考。

我们可以把凯瑟琳的想法和我们大家普遍的婚姻观做比较。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首先想得到的是社会地位，如果一个人说他完全不想要社会地位，我估计他是不是真的没什么实际能力。包括鼓吹归隐哲学的老子，按我知道的情况，老子生前在社会上地位是很高的。我记得有一个学者讲过，说老子生前当的官相当于我们现在图书馆的馆长，但是他功成身退了。又有实际能力，又不想要社会地位的人，估计真有，但是肯定凤毛麟角。一般的世俗中的人，除了实际利益，估计没什么别的追求，毫无疑问，对社会地位的追求是最普遍的。在社会地位之外，有一些善良和有精神境界的人，还会追求真爱。这算是他们比一般人强的地方。追求真爱和实际能力无关。但是纯粹的爱情其实是很稀少的，很多人的爱情，都掺杂有爱情以外的东西，经济，门第等等。实际利益和爱情，差不多可以包含世俗之人的全部追求，那些讲家国大义的，为国献身的，当然应该肯定他们的境界，但是还是要把他们划到追求实际利益这一部分，只不过这些人追求的利益不是钱，而是受人尊敬和青史留名。这不表示我贬斥这些人，国家需要有家国大义的人。所以，世俗的人婚姻多半讲究门当户对，如果一个富家小姐遇到一个穷小子，一般情况下看都不看一眼。少数富家大小姐，有时候可能会真的爱上穷小子，那多半因为这穷小子有才，就好像《红与黑》中于连与玛格丽特小姐的爱情那样，我在这里说的例子都不是绝对的。但是这样的爱情会带来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这穷小子会利用富家小姐的爱情，达到自己飞黄腾达的目的，《红与黑》里在对于连这方面心理的刻画上，是非常现实的。不否认于连心里确实对玛格丽特小姐动心，但是他也确实把玛格丽特小姐当成自己的一步棋。所以，富家千金一般为了自己不被人当傻子利用，会直接找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男人有钱，也多半会找门当户对的千金结婚。这样双方心里都平衡，没有被人利用的担心。

但是如果出现社会地位高的女性，真的爱上社会地位低的男性，而那个男性在那个时候还不确定是不是潜力股的情况呢？就像希离开凯的时候，地位是仆人，而且因为长期受压迫，性格古里古怪，我估计那个时候谁也想不到他会有发达的一天。凯说嫁给希会降低她的身份，这就是她犹豫的原因，这个感受是非常真实，切中要害的，为爱情损失社会地位，这是个不小的损失。所以很多评论家评论，《呼啸山庄》这本书里一句假话也没有。其实对一个社会地位高的女性，她能看到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男性的优点，进而对他产生爱情，已经说明这个女孩有不俗之处。但是现实中他们多半不会结婚。而《呼啸山庄》不过是把这些真实写了出来而已。排除男方利用女方的那一部分，很多正直的男人，不能忍受自己比自己喜欢的女人社会地位低，或者才华低，因为那样会被人叫做“某某的老公”，非常没面子。男方在女方面前会有压力，这会影响两个人的感情。女方可能也知道自己的地位或才智会给男方造成压力，所以也不会找比自己弱很多的男性恋爱，据说钱钟书就是在妻子杨绛出名之后才出名的，当时因为要被叫做“杨绛的老公”，钱钟书非常恼火，就窝在家里写小说，让杨绛给自己做家务，就这样写出了《围城》，终于就轮到杨绛被叫做“钱钟书的太太”了。所以，总之一句话，现实婚姻还是要门当户对，不然问题很多很难稳固。

所以，如果世俗中有个人，像《呼啸山庄》的女主角凯瑟琳那样，爱的是自己家的奴隶，她很可能只是看他两眼，欣赏一下，还是找门当户对的去了，如果真结婚会带来太多问题。过了几年，心上人混出名堂来了，有了社会地位，富家小姐发现，自己爱的还是这一个，但是也就没有理由再回头了。所以，当我看到凯瑟琳说自己爱的其实是希，因为她和希是同一个料子做的，让我不由得想到《致橡树》里的诗句：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但是耐莉听到这些感人的分析无动于衷，只看到了凯的不切实际。而更感人的，是凯和埃结婚的目的也是帮助希，为了用埃的钱让希摆脱目前的低贱地位。我们当然可以责备凯想入非非，但又有谁看得到凯对希的一片执着不变的、超越世俗的深情？

而后希出走，凯嫁给埃，然后希又回来找凯。凯是那么高兴，因为此时希已经非常体面：“最好的乡绅也要以和希结交为荣了”。凯曾经真的为希的痛苦而痛苦，为希的幸福而幸福，这些痛苦和幸福都是切肤入心，深刻入骨的。她真的为希难过，真的把希放在自己一生最关心的位置，这就是永恒的爱情。）

耐和凯的话说到这里，耐听不下去了。她站起来要走，凯请求耐帮她保守秘密，耐拒绝了（这个不通人情的女人！）接下来便是凯发现希走了，在雨中到处找，谁也不给她帮忙。因为找不到，又在屋里大哭，说如果希要走，她一定会跟他走，但是可能他已经走了！她浑身湿淋淋地坐到天亮。凯大病一场。病好后凯等了希三年，希也没有回来，凯嫁给了埃（估计等了三年的凯最后是绝望了）。

凯在病中的时候，差不多是耐看护她，她说凯是病人中最麻烦，最任性的。埃的父母来看望凯，把每个人都骂了一遍（有什么好骂的呢，你们自己的儿子才是罪魁祸首）。埃的妈妈把凯带去了画眉田庄照顾，耐觉得这是皇恩大赦，每个人都非常感谢（耐就是这么个假正经）。

凯终于嫁给了埃，埃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凯同时要求耐到新家去，继续做自己的仆人，耐不愿意，凯就跑到辛面前恸哭。最后耐只好跟来了（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真的关心她，都想分开她和她的恋人，唯一为她的恋人做过点好事的就是这个耐。她以为耐是爱她的，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所以尽管耐平时并不怎么听她的话，也很讨厌凯的性格，但凯确实是爱着耐的，想留耐继续做她的佣人，这样自己有烦恼的时候，也可以有个倾诉的对象。但是这个耐死活的不情愿。）

过了一年，希回来了，又见到了凯。他现在变得又体面又有钱，高高的，强壮，身材很好。埃在他旁边显得瘦弱，像个少年。他仪表笔挺，面容老成果断，看来很有才智，并没有留下从前低贱的痕迹。举止庄重，不带一点粗野，然而严峻有余，文雅不足。凯高兴得发狂，在自己家里接待希。（在书中，这个场面被描写得很可笑。因为篇幅太长，我就不复制粘贴了。凯的那个高兴和幸福劲啊，我估计这辈子不管遇到什么好事，我都不会高兴成这个样子——我是理智冷静的人）。她这个样子发狂的时候，埃就在旁边站着，她为希，兴奋地拥抱埃，上气不接下气。她抓着埃不情愿生出来的手指硬塞到希手里。她一直盯着希，唯恐她一不看他，他就会消失似的。我们可以想到埃站在旁边是什么表情。耐在旁边看着，觉得凯太过分胡闹。（感情强烈的人，天生就是这样无法掩饰自己的感情吗？就像林妹妹不能克制吃宝姐姐的醋，动不动就气得哭。由此我想起林妹妹刚进贾府的时候，她那个时候是很通人情世故很低调谦和的。难道后来是因为爱上了贾宝玉，才变成后来那个折磨人的样子的么？而凯对自己所爱的希的不顾一切的热情，虽然伤害了周围的人，但我们是不是要对她表示同情呢？我还是那句话，谢天谢地太好了我不是天才。）

然后接下来就是伊莎贝拉爱上了希的麻烦事。凯知道了这件事，把伊大训了一顿，说她荒唐极了，说她不了解希，说希是个残酷的人。伊爱得入了迷，不相信凯的话，要耐主持公道。耐也说伊糊涂，说希不是个好人。但是伊就是不相信。她认为希有着真实的灵魂，因为他一直记得凯。（我不知道这本书的翻译杨苡老师是怎么看待“真实的灵魂”这个词。我以为我是一个有真实的灵魂的人。我的性格确实很像埃和他的家人。我的工作是电话营销，但是无论在工作中还是生活中，我一般是不说谎的。我喜欢的，我是真的喜欢，我不喜欢的，我不接触。我这种人品为我赢得了尊重，我也从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能做好的事情，我做得非常好，我做不好的事情，我也不介意告诉别人。幸好，我有一点比伊强，就是如果我遇到希这种和我完全不同的人，我不至于糊涂到爱上他。）

希一点也不爱伊，但他知道她可能会是埃的继承人，他开始打她主意，但是并没有勾引她。耐在一旁看出来了，非常害怕。耐一向喜欢埃的温和的性格，所以很少同情凯的情感，而且希望希能远远离开，让田庄恢复平静。

有一天，伊在花园里，哥哥不在，希来了，看到周围没有人，就跟伊讲悄悄话，最后拥抱了希。这一幕正好被耐看见了，气得耐大骂。凯听到了，走了过来，伊就跑了。凯让希进屋，要抱怨不停的耐闭嘴，要她不要把自己当成女主人。然后和希争执起来，坚持要希放过伊。（她自己可以责备希，骂希，但是她不许耐批评希，至于她保护伊，那是因为这个女人博爱）。后来耐发现埃回来了，就背着凯，把刚刚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埃。埃骂希下流，进屋去，想把希赶出家门。

埃进屋后恐吓希，说自己本来容忍希，是因为他认为希的堕落自己只应负部分的责任（我对埃这句话表示同情，这个人的仁爱和德性在某种程度上是天生自然的，并非一个假正经）。但是希的到来是一种道德上的毒素，能把最有德行的人都玷污了。所以他必须快走，不然他就要被迫可耻地离开了。

希嘲笑埃的文弱，说：一拳打倒你可不费事。埃暗示耐叫人来，但是凯把耐拖了回来，把门上了锁，把钥匙抓在自己手里，然后她说：

“好公平的办法！”她说，这是对她丈夫愤怒惊奇的神色的回答。“如果你没有勇气打他，就道歉，要么就让你自己挨打。这可以改正你那种装得比原来更英勇的气派。不行，你要拿这钥匙，我就把它吞下去！我对你们俩的好心却得到这样愉快的报答！在不断地纵容这一位的软弱天性，和那一位的恶劣本性之后，到头来，我得到的报答却是两种盲目的忘恩负义，愚蠢得荒谬！他们真糊涂到近于荒唐的地步。埃德加，我一直在保护你和你所有的，现在但愿希刺克厉夫把你鞭笞得病倒，因为你竟敢把我想得这么坏！”

并不需要鞭笞，在主人身上就已经产生了挨打的效果。他试图从凯瑟琳手里夺来钥匙。为了安全起见，她把钥匙丢到炉火中烧得最炽热的地方去了。于是埃德加先生神经质地发着抖，他的脸变得死一样的苍白。他无论怎样也不能回避这种感情的泛滥，痛苦与耻辱混杂在一起，把他完全压倒了。他靠在一张椅背上，捂着脸。

（我们可以看到凯和埃的不是一路人。埃自己打不过希，就让耐去叫人来。埃在这个过程中看到的是他要保护自己的家庭，和凯对他们的婚姻的背叛。凯看到的却是埃的举动对希的不公平和埃的文弱没有男人气。在这个场景中，埃是作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软骨头出现的，这就是凯不喜欢他的真实原因，希也知道凯不爱埃的这种性格。这种过于懦弱的性格是经过艺术处理的。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一般的人都是有刚的一面也有柔的一面的。我过去恋爱的时候，我的男友就非常强势逼人，我过去就害怕他这个样子。但是在我们相处得很好的那一段时间，他在很多事情上对我也是非常温柔有耐性的。而我虽然非常温和，但是在我觉得被人欺负的时候，我也有强硬的一面。我们日常的生活中，没有一味强势的人，像希那样，也没有软弱到埃那个样子的人。这就是艺术作品源于生活和高于生活的地方。）

这场风波的结果是埃终于把帮手叫来，希就跑了。凯因此开始近乎精神错乱。在房间里发狂，激动得快不行了，但是耐冷冰冰地看着她，以为她是故意发脾气，埃不顾凯怎么让他躲开，坚持要凯在他和希中作出选择。最后的结果是凯把自己关进房里三天不吃东西。埃这个时候把自己关在书房，等凯来合解，耐又不把凯的情况告诉埃。三天后凯开了门，吃了点东西，问耐埃在做什么，耐认为凯的病有一部分是装出来的，所以回答凯埃在书房里。凯这个时候说：

“埋头在书堆里！”她叫，惶惑不安了。“在我要死的时候！我可正在坟墓边缘上！我的天！他知道不知道我变成什么样啦？”她接着说，瞪着挂在对面墙上镜子中自己的影子。“那是凯瑟琳·林惇么？他也许以为我在撒娇——闹着玩。你就不能通知他说这是非常严重的吗？耐莉，如果还不太迟，只要我一知道他觉得怎么样，我就要在这两者之间选择一个：或者马上饿死——那不会算是惩罚，除非他有一颗心——要不就是恢复健康，离开这乡下，喂，你说的关于他的话是不是实话？小心。他对我的生命真的是这样完全漠不关心吗？”

“哎呀，太太，”我回答，“主人根本没想到你的发狂，当然他也不怕你会饿死你自己啦。”

“你以为不会吗？你就不能告诉他我一定要死的吗？”她回嘴说。“劝他去！说是你自己想的：说你断定我一定会死！”

“不，你忘啦，林惇夫人，”我提醒着，“今天晚上你已经吃了点东西，吃得很香，明天你就会见好了。”

“只要我准知道可以致他死命，”她打断我说，“我就立刻杀死我自己！这可怕的三个夜晚，我就没阖眼——啊，我受尽了折磨！我给鬼缠住啦，耐莉！可是我开始疑心你并不喜欢我。多奇怪！我本来想，虽然每个人都互相憎恨轻视，可他们不能不爱我（我有的时候想，林妹妹是不是也觉得，所有的人都应该爱她呢？但是可惜，大家都喜欢宝姐姐，而且都不喜欢她）。不料几个钟头的工夫，他们都变成敌人啦：他们是变啦，我肯定这儿的人都变啦。在他们的冷脸的包围下，去跟死亡相遇可多惨啊！伊莎贝拉是又怕又嫌，怕到这里来；看着凯瑟琳死去将是多可怕啊。埃德加严肃地站在一旁看它完结，然后向上帝祈祷致谢，因为他家又恢复了平静，于是又回去看他的书了！我快要死的时候，他还跟书打交道，他到底存的什么心啊？”

耐还是冷冰冰的，说埃决定听天由命。凯真的气疯了，说了很多疯话。（这个场面非常可怕，而且艾米莉写得非常详尽，这之前，前面的叙述，因为是从耐口里讲出来的，有很多地方都是简略有重点的，但是凯发疯的场面有很大的篇幅，很吓人。因为这个故事是耐对洛先生口述的，所以耐完全可以在这个时候说：“场面非常可怕，我就不详述了”。但是艾以耐之口把这个场面写得非常骇人。我有时候想艾米莉自己生起气来是不是常会像发疯一样。所以很有可能只是艾很想表达出自己心中的痛苦，来博得大家的同情，既然她本人因为情感太强，在生活中很少被人同情，别人只有怕她的份，她就把自己的情感写进自己的作品里，告诉读者她有多么痛苦。）

然后埃来了，吓坏了，悲痛地看着凯，凯说：“啊！你来啦，是你来了吗，埃德加·林惇？”她说，愤怒地激动着。“你就是那种东西，在最不需要的时候出来了，需要你的时候就怎么也不来！”……

埃狠狠地责备耐，怪她不把女主人的真实情况告诉他。耐非常不满，认为自己完全是为了埃。她说她知道凯的脾气拗，但是不知道埃还打算听任她发作。埃说耐要是再搬弄是非就会被辞退（耐心里非常喜欢埃，总是为埃着想，什么事都护着埃，但是埃可一点都不领她的情）。耐一气之下，说出了希在勾引伊的事情。凯虽然快神经错乱了，但是还是很灵敏地听清楚了。她激动地叫起来：“啊！耐莉作了奸细，耐莉是我们暗藏的敌人。你这巫婆！你真是寻找小鬼用的石镞来伤害我们呀！放开我，我要让她悔恨！我要让她号叫着改正她说过的话！”

凯拼命想挣脱埃，要打耐。耐没有办法，就出门找医生去了。

这之后就是希勾引伊成功的事情，伊跟着希私奔了。埃与伊断绝了关系。

伊在希的山庄受到了凄惨的接待。她给耐写信，让耐帮她向哥哥道歉，耐去找埃，但是埃不原谅伊。耐只好自己去山庄看伊。伊知道哥哥不原谅她，非常伤心。希把伊赶出房间，对耐说要耐安排她的凯见面。这段对话是这样的：

希刺克厉夫夫人的嘴唇微微颤着，她又回到她在窗前的座位上。她的丈夫站在壁炉前，靠近我，开始问些有关凯瑟琳的话。我尽量告诉他一些我认为可以说的关于她的病情的话，他却问来问去，遇得我说出了与病因有关的大部分事实。我责怪了她，她是该受责怪的，因为都是她自找苦吃；最后我希望他也学林惇先生的样，不论好坏都该避免将来与他家接触。

“林惇夫人现在正在复原，”我说，“她永远不会像她以前那样了，可是她的命保住了；如果你真关心她，就不要再拦她的路了，不，你要完完全全搬出这个地方；而且我要告诉你，让你不会后悔，凯瑟琳·林惇如今跟你的老朋友凯瑟琳·恩萧大不同了，正如那位年轻太太和我也不同。她的外表变得很厉害，她的性格变得更多；那个由于必要不得不作她伴侣的人，今后只能凭借着对她昔日的追忆，以及出于世俗的仁爱和责任感，来维持他的感情了！”

“那倒是挺可能的，”希刺克厉夫说，勉强使自己显得平静，“你主人除了出于世俗的仁爱观念和一种责任感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依仗的了，这是很可能的。可是你以为我就会把凯瑟琳交给他的责任和仁爱吗？你能把我尊敬凯瑟琳的情感跟他的相比吗？在你离开这所房子之前，我一定要你答应，你要让我见她一面：答应也好，拒绝也好，我一定要见她！你说怎么样？”

（我在这里要指出，仁和爱不是一回事。很多人容易把这两个东西搞混。我举个例子大家就明白了：比如《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和林黛玉。薛宝钗有“仁”没有“爱”，林黛玉有“爱”没有“仁”。林黛玉虽然刻薄，不讨人喜欢，但是她对宝哥哥的爱情可谓是沥血轮回，可鉴天地！薛宝钗呢？我们都知道她对人很好。但是，她并没有对人动过什么真感情。几时见过薛宝钗有这种表情：本来挺不高兴的，一见到某个朋友，脸上的阴云全散开了，亲切地看着这个人，握住她的手几乎想要抱住她，只把知心话对这一个人讲？也从来没听说过宝钗闲着没事的时候，陷入对某个人的回忆里，她没有对异性的回忆，也没有对同性的相知。史湘云那样喜欢她，她对待湘云，估计和对待袭人，也没多大区别。孔子提出“仁”的观点的时候，本来是希望大家对周围人多一点同情心，不要见有钱的就爱，见没钱的就瞧不起，这本来是个好事。但是这和心里生发出来强烈感情并不是一回事。“爱”，只是对某个人或某一种美的强烈感情，“仁”却是对大众的——姑且说是一种善良吧。而且“仁”到最后难免变成一种虚伪——谁也做不到爱所有的人的。“爱”这个东西，我以为比“仁”境界更高，因为“仁”是有目的的，就是你希望通过你的仁慈，获得大家的认可，进而获得社会地位。但是“爱”完全是无私的情感。关于薛宝钗写过的诗，都是看不到“爱”的。她写得最经典的，就是那句：好风凭借力，助我上青云。此诗直指权势地位。从来没有见过薛宝钗写爱情诗。你这人就那么喜欢人情世故？爱情这东西，就钻不进你的大脑，也钻不进你的心么？如果确实没有心仪的恋人，你就不写诗憧憬一下吗？好歹有篇作品，让我们觉得你也有点女儿之心啊！

所以希说，他不能把凯交给埃的责任和仁爱。尽管我们普通人都觉得责任和仁爱是好东西，但凯和希是有着强烈的爱的人，但埃却情感不强烈。所以希后来才会说：她的整个情感被他所独占，就像把海水装在马槽里。）

“我说，希刺克厉夫先生，”我回答，“你万万不能，你永远别想通过我设法而见到她。你跟我主人再碰一次面，就会把她的命送掉了。”

“有你的帮助就可以避免，”他接着说，“如果会有这么大的危险——如果他就是使她的生活增加一种烦恼的原因——那么，我以为我正好有理由走极端！我希望你诚诚恳恳告诉我，若是失去了他，凯瑟琳会不会很难过：就是怕她会难过，这才使我忍住。你这就看得出我们两人情感中间的区别了：如果他处在我的地位，而我处在他的地位，当然我恨他恨得要命，我绝不会向他抬一只手。你要是不信，那也由你！只要她还要他作伴，我就绝不会把他从她身边赶走。她对他的关心一旦停止，我就要挖出他的心，喝他的血！可是，不到那时候——你要是不相信我，那你是不了解我——不到那时候，我宁可寸磔而死，也不会碰他一根头发！”

“可是，”我插口说，“你毫无顾忌地要彻底毁掉她那完全恢复健康的一切希望，在她快要忘了你的时候却硬要把你自己插到她的记忆里，而且把她拖进一场新的纠纷和苦恼的风波中去。”

“你以为她快要忘了我吗？”他说。“啊，耐莉！你知道她没有忘记！你跟我一样地知道她每想林惇一次，她就要想我一千次！在我一生中最悲惨的一个时期，我曾经有过那类的想法：去年夏天在我回到这儿附近的地方时，这想法还缠着我；可是只有她自己的亲自说明才能使我再接受这可怕的想法。到那时候，林惇才可以算不得什么，辛德雷也算不得什么，就是我做过的一切梦也都不算什么。两个词可以概括我的未来——死亡与地狱：失去她之后，生存将是地狱。但是，我曾经一时糊涂，以为她把埃德加·林惇的情爱看得比我的还重。如果他以他那软弱的身心的整个力量爱她八年，也抵不上我一天的爱。凯瑟琳有一颗和我一样深沉的心：她的整个情感被他所独占，就像把海水装在马槽里。呸！他对于她不见得比她的狗或者她的马更亲密些。他不像我，他本身有什么可以被她爱：她怎么能爱他本来没有的东西呢？”

（这段话就不需要点评了，希对凯的一片深情，以及两个男人对凯的爱的区别写得非常清楚。这就是这部小说的重心所在。这部小说写了那么多惊世骇俗的复杂的情节，我以为，艾米莉是为了英国的天才控诉英国社会。她瞧不起世俗，痛恨世俗对她的不理解。幸好我们这个社会，已经进步到大家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去获得幸福。不至于像女主角凯瑟琳，爱上了一个没有钱没有地位的男人，最终只有和他分开。）

“凯瑟琳和埃德加像任何一对夫妇那样互相热爱，”伊莎贝拉带着突然振作起来的精神大叫。“没有人有权利用那样的态度讲话，我不能听人毁谤我哥哥还不吭声。”

“你哥哥也特别喜欢你吧，是不是？”希刺克厉夫讥讽地说。“他以令人惊奇的喜爱任你在世上漂泊。”（我们可以看出来，埃虽然温和，有教养，聪明，正直，但他的感情很淡薄。他连他妹妹都不关心。）

“他不晓得我受的什么罪，”她回答。“我没有告诉他。”

“那么你是告诉了他什么啦：你写信了，是不是？”

“我是写了，说我结婚了——她看见那封短信的。”

……（这后面就不复制了）

然后希真的去看了凯，他们两个人有一段长长的，悲痛欲绝的对话。（因为篇幅的原因，我就不复制过来了。大家有兴趣可以找原书来看看。）

然后凯就死了。（在这个社会上，有人跳楼，有人卧轨，有人撑死，有人饿死……但是这个女孩子是活活被周围人气死的……）

之后就是希的残暴的复仇的事情，在这之后的内容已经不太重要了。

对于这本书的细节的评论就到此为止。另外我再说几句别的：

我曾经在我的作品中，谈到过世俗的能力和文学的理想。我看了《呼啸山庄》，倒没想过学着控诉社会。我的世俗能力是很强的，生活得好好的，没必要做愤青。我在这本书中学到的，是不要冷漠地对待别人的痛苦；找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结婚，而不是找有才华的；成全别人的爱情，不管那种爱情你自己能否理解。如果你是一个有着正常不偏激的生活态度的人，不干下流事，不坑蒙拐骗，不到处找刺激，凭自己的踏实的工作去赚钱，凭自己的人品去赢得爱情，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不妄想通过投机取巧去得到。如果你是这样一个人，以我的社会经验，大家把我说的做到了，心里是会幸福的。

我因为喜欢王安忆老师，所以买了她的评论集《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这里面有一篇关于《呼啸山庄》的极艺术性的评论。我认真地看过这篇评论，王安忆老师的体会，更能概括这部小说在艺术和美方面的意义，她的话很玄奥。我承认，我并不及王安忆老师深刻。我的评论，是把小说中的故事预设成一个真实的事件，然后评述其中的折射出的社会现象和人性。王安忆老师能创造出艺术上的美，我却希望把美带到人间。我希望通过我的文章，大家能更好地去理解生活中的各种现象，然后过智慧平和的生活，避免生活中的烦恼。就像我之前写过的那样——我的世俗生活并无太大的失败，我也希望大家能像我一样感到幸福。我的读者告诉我，我的作品缺乏深沉的对人生的终极思考。好吧，思不思考无所谓，我做了好的，和正确的事情。